道士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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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道士

马道士是一个有点特别的道士,和一般道士不一样。他随时穿着道装,我们那里当道士只是一种职业,除了到人家诵经,才穿了法衣,——高方巾,绣了八卦的“鹤氅”,平常都只是穿了和平常人一样的衣衫,走在街上和生意买卖人没有什么两样。马道士的道装也有点特别,不是很宽大,很长,——我们那里说人衣服宽长不合体,常说:“像个道袍”,而是短才过胫。斜领,白布袜,青布鞋。尤其特别的是他头上的那顶道冠。这顶道冠是个上面略宽,下面略窄,前面稍高,后面稍矮的一个马蹄状的圆筒,黑缎子的。冠顶留出一个圆洞,露出梳得溜光的发髻。这种道冠不知道叫什么冠。全城只有马道士一个人戴这种冠,我在别处也没见过。

马道士头发很黑,胡子也很黑,双目炯炯,说话声音洪亮,中等身材,但很结实。他不参加一般道士的活动,不到人家念经,不接引亡魂过升仙桥,不“散花”(道士做法事,到晚上,各执琉璃荷花灯一盏,迂迴穿插,跑出舞蹈队形,谓之“散花”),更不搞画符捉妖。他是个独来独往的道士。

他无家无室(一般道士是娶妻生子的),一个人住在炼阳观。炼阳观是个相当大的道观。前面的大殿里也有太上老君,值日功曹的塑象,也有人来求签、掷珓[]……马道士概不过问,他一个人住在最后面的吕祖楼里。

吕祖楼是一座孤零零的很小的楼,没有围墙,楼北即是“阴城”,是一片无主的荒坟,住在这里真是“与鬼为邻”。

马道士坐在楼上读道书,读医书,很少下楼。

他靠什么生活呢?他懂医道,有时有人找他看病,送他一点钱,——他开的方子都是一般的药,并没有什么仙丹之类。

他开了一小片地,种了一畦萝卜,一畦青菜,够他吃的了。

有时他也出观上街,买几升米,买一点油盐酱醋。

吕祖楼四周有二三十棵梅花,都是红梅,不知是原来就有,还是马道士手种的。春天,梅花开得极好,但是没有什么人来看花,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炼阳观吕祖楼下有梅花,我们那里梅花甚少,顶多有人家在庭院里种一两棵,像这样二三十棵长了一圈的地方,没有。

马道士在梅花丛中的小楼上读道书,读医书。

我从小就觉得马道士属于道教里的一个什么特殊的支派,和混饭吃的俗道不同。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前几年我回家乡一趟,想看看炼阳观,早就没有了吕祖楼,梅花,当然也没有了。马道士早就“羽化”了。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五坛

五坛是个道观,离我家很近。由傅公桥往东走十来分钟就到。观枕澄子河,门外是一条一步可以跨过的水渠,水很清。沿渠种了一排柽柳[]。渠以南是一片农田,稻子麦子都长得很好,碧绿碧绿。五坛的正名是“五五社”,坛的大门匾上刻着这三个字,可是大家都叫它“五坛”。有人问路:“五五社在哪里”,倒没有什么人知道。为什么叫个“五坛”,“五五社”?不知道。道教对数目有一种神秘观念,对五尤其是这样。也许这和“太极、无极”有一点什么关系,不知道。我小时候不知道,现在也还是不知道。真是“道可道,非常道”!

五坛的门总是关着的。但是门里并未下闩,轻轻一推,就可以进去。

门里耳房里站着一个道童,管看门、扫地、焚香。除他以外,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天井两头种了四棵相当高大的树。东边是两棵玉兰,西边是两棵桂花。玉兰盛开,洁白耀眼,桂花盛开,香飘坛外。左侧有一个放生池,养着乌龟。正面的三清殿上塑着太上老君的金身,比常人还稍矮一点。前面是念经的长案,长案上整整齐齐的排了一刊经卷。经案下是一列拜垫,盖着大红毡子。炉里烧的是檀香,香气清雅。

五坛的道士不是普通的道士,他们入坛,在道,只是一种信仰,并不以此为职业,他们都是有家有业,有身份的人。如叶恒昌,是恒记桐油楼的老板。桐油楼是要有雄厚的资金的。如高西园,是中学的历史教员。人们称呼他们时也只是“叶老板”、“高老师””,不称其在教中的道名。他们定期到坛里诵经(远远的可以听到诵经的乐曲和钟磬声音)。一般只是在坛里,除非有人诚敬恭请,不到人家作法事。他们念的经也和一般道士不一样,听说念的是《南华经》——《庄子》,这很奇怪。

五坛常常扶乩[],我没有见过扶乩,据说是由两个人各扶着一个木制的丁字形的架子,下面是一个沙盘,降神后丁字架下垂部分即在砂盘上画出字来。扶乩由来以久,明清后,尤其盛行。张岱的《陶庵梦忆》即有记载。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录了很多乩语、乩诗。纪晓岚是个严肃的人,所录当不是造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以为这值得研究研究,不能用“迷信”二字一笔抹杀。

每年正月十五后一二日(扶乩一般在正月十五举行),五坛即将“乩语”木板刻印,分送各家店铺,大约四指宽,六七寸长。这些“乩语”倒没有神秘色彩,只是用通俗的韵文预卜今年是否风调雨顺,宜麦宜豆,人畜是否平安,有无水旱灾情。是否灵验,人们也在信与不信之间。

关于五坛,有这么一个故事。

蓝廷芳是个医生,“是外路人”。他得知五坛的道士道行高尚,法力很深,到五坛顶礼跪拜,请五坛道长到他家里为他父亲的亡魂超度。那天的正座是叶恒昌。到“召请”(把亡魂摄到法坛,谓之“召请”),经案上有的烛火忽然变成蓝色,而且烛焰倾向一边,经案前的桌帏无风自起。同案诵经的道士都惊恐色变,叶恒昌使眼色令诸人勿动。

法事之后,叶恒昌问蓝廷芳:

“令尊是怎么死的?”

蓝廷芳问叶恒昌看见了什么。

叶恒昌说:“只见一个人,身著罪衣,一路打滚,滚出桌帏。”

蓝廷芳只得说笑话:他父亲犯了罪,在充军路上,被解差乱棍打死。

蓝廷芳和叶恒昌我都认识。蓝廷芳住在竺家巷口,就在我家后门的斜对面。叶恒昌的恒记桐油栈在新巷口,我上小学时上学,放学都要从桐油油栈门口走过,常看见叶恒昌端坐在柜台里面。叶恒昌是个大个子,看起来好像很有道行。但是我没有问过叶恒昌和蓝廷芳有没有这么回事,一来,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二来这种事也不便问人家。

但是我很早就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

而且这故事叫我很不舒服,为什么使我不舒服,我也说不清。

我常到五坛前面的渠里去捉乌龟。下了几天大雨,五坛放生池的水涨平岸,乌龟就会爬出来,爬到渠里快快活活地游泳。

《庄子》被人当做“经”念,而且有腔有调,而且敲钟击磬,这实在有点滑稽。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九四年第五期《长城》

注释

  • 掷珓[jiǎo],又称“掷筊”、“卜筊”、“投珓”等,是用两枚占具问神,是中国南方人占卜的重要形式。返回原文

  • 柽[chēng]柳,别名垂丝柳,西河柳,西湖柳、红柳、阴柳;柽柳的嫩枝叶是中药材。产于中国各地。鲜用或干用。柽柳枝条细柔,姿态婆娑,开花如红蓼,颇为美观。常被栽种为庭园观赏植栽。可用于痘疹透发不畅或疹毒内陷,感冒,咳嗽,风湿骨痛。返回原文

  • 扶乩[jī],扶乩,是中国民间信仰的一种占卜方法,又称扶箕、抬箕、扶鸾、挥鸾、降笔、请仙、卜紫姑、架乩等等。在扶乩中,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这种人被称为鸾生或乩身。神明会附身在鸾生身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明的想法。信徒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以了解神灵的意思。返回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