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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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晚

火车过来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车,”老九说。

于是他们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起听火车。老九和小吕都好像看见:先是一个雪亮的大灯,亮得叫人眼睛发胀。大灯好像在拼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着气,嗤嗤地响。乌黑的铁,锃黄的铜。然后是绿色的车身,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园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每回看到灯光那样猛烈地从树墙子上刮过去,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可是火车一过,还是那样:树墙子显得格外的安详,格外的绿,真怪。

这些,老九和小吕都太熟悉了。夏天,他们睡得晚,老是到路口去看火车。可现在是冬天了。那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小吕想象,灯光一定会从树墙子的枝叶空隙处漏进来,落到果园的地面上来吧。可能!他想象着那灯光映在大梨树地间作的葱畦里,照着一地的大葱蓬松的,干的,发白的叶子……

车轮的声音逐渐模糊成为一片,像刮过一阵大风一样,过去了。

“十点四十七,”老九说。老九在附近的山头上放了好几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车的时刻。

留孩说:“贵甲哥怎么还不回来?”

老九说:“他又排戏去了,一定回来得晚。”

小吕说:“这是什么奶哥!奶弟来了也不陪着,昨天是找羊,今天又去排戏!”

留孩说:“没关系,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老九说:“咱们烧山药吃,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小吕,不是还有一包高山顶[原注]吗?坐上!外屋缸里还有没有水?”

“有!”

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小吕拿沙锅舀了多半锅水,抓起一把高山顶来撮在里面。这是老九放羊时摘来的。老九从麻袋里掏山药——他们在山坡上自己种的。留孩把炉子通了通,又加了点煤。

屋里一顺排了五张木床,联成一个大炕。一张是张士林的,他到狼山给场里买果树苗子去了。隔壁还有一间小屋,锅灶俱全,是老羊馆住的。老羊倌请了假,看他的孙子去了。今天这里只剩下四个孩子:他们三个,和那个正在排戏的。

屋里有一盏自造的煤油灯——老九用墨水瓶子改造的,一个炉子。外边还有一间空屋,是个农具仓库,放着硫铵、石灰、DDT、铁桶、木叉、喷雾器……外屋门插着。

门外,右边是羊圈,里边卧着四百只羊;前边是果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点葱,还有一堆没有窖好的蔓菁。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外边是无边的昏黑。方圆左近,就只有这个半山坡上有一点点亮光。夜,正在深浓起来。

二、小吕

小吕是果园的小工。这孩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原在本堡念小学。念到六年级了,忽然跟他爹说不想念了,要到农场做活去。他爹想:农场里能学技术,也能学文化,就同意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个心思。他有个哥哥,在念高中,还有个妹妹,也在上学。他爹在一个医院里当炊事员。他见他爹张罗着给他们交费,买书,有时要去跟工会借钱,他就决定了:我去做活,这样就是两个人养活五个人,我哥能够念多高就让他念多高。

这样,他就到农场里来做活了。他用一个牙刷把子,截断了,一头磨平,刻了一个小手章:吕志国。每回领了工资,除了伙食、零用(买个学习本,配两节电池……),全部交给他爹。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其实是因为他从场里给家里买了不少东西:菜,果子),拿回去的只有一块五毛钱。他爹接过来,笑笑说:

“这就是两个人养活五个人吗?”

吕志国的脸红了。他知道他偶然跟同志们说过的话传到他爹那里去了。他爹并不是责怪他,这句嘲笑的话里含着疼爱。他爹想:困难是有一点的,哪里就过不去呢?这孩子!究竟走怎样一条路好:继续上学?还是让他在这个农场里长大起来?

小吕已经在农场里长大起来了。在菜园干了半年,后来调到果园,也都半年了。

在菜园里,他干得不坏,组长说他学得很快,就是有点贪玩。调他来果园时,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他像一个成年的大工一样,很爽快地说:“行!在哪里干活还不是一样。”乍一到果园时,他什么都不摸头,不大插得上手,有点别扭。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原来果园对他说来是个更合适的地方。果园里有许多活,大工来做有点窝工,一般女工又做不了,正需要一个伶俐的小工。登上高凳,爬上树顶,绑老架的葡萄条,果树摘心,套纸袋,捉金龟子,用一个小铁丝钩疏虫果,接了长长的竿子喷射天蓝色的波尔多液……在明丽的阳光和葱茏的绿叶当中做这些事,既是严肃的工作,又是轻松的游戏,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实在叫人快乐。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论在身体上、情绪上,都非常相投。

小吕很快就对果园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他知道所有果木品种的名字:金冠、黄奎、元帅、国光、红玉、祝[];烟台梨、明月、二十世纪;蜜肠、日面红、秋梨、鸭梨,木头梨;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大粒白、秋紫、金铃、玫瑰香、沙巴尔、黑汗、巴勒斯坦、白拿破仑……而且准确地知道每一棵果树的位置。有时组长给一个调来不久的工人布置一件工作,一下子不容易说清那地方,小吕在旁边,就说:“去!小吕,你带他去,告诉他!”小吕有一件大红的球衣,干活时他喜欢把外面的衣裳脱去,于是,在果园里就经常看见通红的一团,轻快地、兴冲冲地弹跳出没于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丛绿之中,惹得过路的人看了,眼睛里也不由得漾出笑意,觉得天色也明朗,风吹得也舒服。

小吕这就真算是果园的人了。他一回家就是说他的果园。他娘、他妹妹都知道,果园有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棵树,单葡萄就有八十多种,好多都是外国来的。葡萄还给毛主席送去过。有个大干部要路过这里,毛主席跟他说,“你要过沙岭子,那里葡萄很好啊!”毛主席都知道的。果园里有些什么人,她们也都清清楚楚的了,大老张、二老张、大老刘、陈素花、恽美兰……还有个张士林!连这些人的家里的情形,他们有什么能耐,她们也都明明白白。连他爹对果园熟悉得也不下于他所在的医院了。他爹还特为上农场来看过他儿子常常叨念的那个年轻人张士林。他哥放暑假回来,第二天,他就拉他哥爬到孤山顶上去,指给他哥看:

“你看,你看!我们的果园多好看!一行一行的果树,一架一架的葡萄,整整齐齐,那么大一片,就跟画报上的一样,电影上的一样!”

小吕原来在家里住。七月,果子大起来了,需要有人下夜护秋。组长照例开个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小吕说他愿意搬来住。一来夏天到秋天是果园最好的时候。满树满挂的果子,都着了色,发出香气,弄得果园的空气都是甜甜的,闻着都醉人。这时节小吕总是那么兴奋,话也多,说话的声音也大,好像家里在办喜事似的。二来是,下夜,睡在窝棚里,铺着稻草,星星,又大又蓝的天,野兔子窜来窜去,鸹鸹悠[原注]叫,还可能有狼!这非常有趣。张士林曾经笑他:“这小子,浪漫主义!”还有,搬过来,他可以和张士林在一起,日夜都在一起。

他很佩服张士林,曾经特为去照了一张相,送给张上林,在背面写道:“给敬爱的士林同志!”他用的字眼是充满真实的意思的。他佩服张士林那么年轻,才十九岁,就对果树懂得那么多。不论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来,而且能讲一套。有一次林业学校的学生来参观,由他领着给他们讲,讲得那些学生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拿笔记本子记。领队的教员后来问张士林:“同志,你在什么学校学习过?”张士林说:“我上过高小。我们家世代都是果农,我是在果树林里长大的。”他佩服张士林说玩就玩,说看书就看书,看那么厚的,比一块城砖还厚的《果树栽培学各论》。佩服张上林能文能武,正跟场里的技术员合作搞试验,培养葡萄抗寒品种,每天拿个讲义夹子记载。佩服张上林能“代表”场里出去办事。采花粉呀,交换苗木呀……每逢张上林从场长办公室拿了介绍信,背上他的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车站去,他就在心里非常羡慕。他说张林是去当“大使”去了。小张一回来,他看见了,总是连蹦带跳地跑到路口去,一面接过小张的挎包,一面说:

“嗬!大使回来了!”

他愿意自己也像个真正的果园技工。可是自己觉得不像。缺少两样东西:一样是树剪子。这里凡是固定在果园做活的,每人都有一把树剪子,装在皮套子里,挎在裤腰带后面,远看像支勃朗宁手枪。他多希望也有一把呀,走出走进——赫!可是他没有。他也有使树剪子的时候。大的手术他不敢动,比如矫正树形,把一个茶杯口粗细的枝ㄚ截掉,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像是丁个头什么的,这他可不含糊,拿起剪子叭叭地剪。只是他并不老使树剪子,因此没有他专用的,要用就到小仓库架子上去拿“官中”剪子[]。这不带劲!“官中”的玩意儿总是那么没味道,而且,当然总是,不那么好使。净“塞牙”,不快,费那么大劲,还剪不断。看起来倒像是你不会使剪子似的!气人。

组长大老张见小吕剪两下看看他那剪子,剪两下看着他那剪子,心里发笑。有一天,从他的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全新的苏式树剪、叫:“小吕!过来!这把剪子交给你,由你自己使:钝了自己磨,坏了自己修,绷簧掉了——跟公家领,可别老把绷簧搞丢了。小人小马小刀枪,正合适!”周围的人都笑了:因为这把剪子特别轻巧,特别小。小吕这可高了兴了,十分得意地说:“做啥像啥,卖啥吆喝啥嘛!”这算了了一桩心事。

自从有了这把剪子,他真是一日三摩挲。除了晚上脱衣服上床才解下来,一天不离身。没有事就把剪子拆开来,用砂纸打磨得锃亮,拿在手里都是精滑的。

今天晚上没事,他又打磨他的剪子了,在216次火车过去以前,一直在细细地磨。磨完了,涂上一层凡士林,用一块布包起来——明年再用。葡萄条已经铰完,今年不再有使剪子的活了。

另外一样,是嫁接刀。他想明年自己就先练习削树码子,练得熟熟的,像大老刘一样!也不用公家的刀,自已买。用惯了,顺手。他合计好了:把那把双箭牌塑料把的小刀卖去,已经说好了,猪倌小白要。打一个八折。原价一块六,六八四十八,八得八,一块二毛八。再贴一块钱,就可以买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他准备明天就去托黄技师,黄技师两天就要上北京

三、老九

老九用四根油浸过的细皮条编一条一根葱的鞭子。这是一种很难的编法,四股皮条,这么绕来绕去的,一走神,就错了花,就拧成麻花要子了。老九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绕着,一面舔着他的舌头。绕一下,把舌头用力向嘴唇外边舔一下,绕一下,舔一下。有时忽然“唔”的一声,那就是绕错了花了,于是拆掉重来。他的确是用的劲儿不小,一根鞭子,道道花一般紧,地道活计!编完了,从墙上把那根旧鞭子取下来,拆掉皮鞘,把新鞭鞘结在那个楸子木刨出来的又重又硬又光滑的鞭杆子上,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可是这根鞭子他自己是用不成了。

老九算是这个场子里的世袭工人,他爹在场里赶大车,又是个扶耧的好手。他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在场里到处乱钻。使砖头砸杏儿、摘果子、偷萝卜、刨甜菜,都有他。稍大一点,能做点事了,就什么也做,放鸭子,喂小牛,搓玉米,锄豆埂……最近三年正式固定在羊舍,当“羊伴子”——小羊倌。老九是土生土长(小吕家是从外地搬来的),这一带地方,不论是哪个山豁豁,渠坳坳,他都去过,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尿尿都尿遍了”。这一带的人,不论老少男女,无不知道有个秦老九。每天早起,日头上来,露水稍干的时候,只要听见: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边马儿跑……

就知是老九来了。——这孩子,生了一副上低音的宽嗓子!他每天把羊从圈里放出来,上了路,走在羊群前面,一定是唱这一支歌。一挥鞭子: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矮粗矮粗的个子,方头大脸,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脚。老九这双鞋也是奇怪,实纳帮,厚布底,满底钉了扁头铁钉,还特别大,走起来忒楞忒楞地响。一摇一晃的,来了!后面是四百只白花花的,挨挨挤挤,颤颤游游的羊,无数的小蹄子踏在地上,走过去像下了一阵暴雨。老九发育得快,看样子比小吕魁伟壮实得多,像个小大人了。可是,有一次,他拿了家里的碗去食堂买饭,那碗恰恰跟食堂的碗一样,正好食堂里这两天丢了几个碗,管理员看见了,就说是食堂的,并且大声宣告“秦老九偷了食堂的碗!”老九把脸涨得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忽然嚎叫起来:

“我×你妈!”

一面毫不克制地咧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使得一食堂的人都喝吼起来:

“(口哀)噫,不兴骂人!”

“有话慢慢说,别哭!”

老九要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在一个新单位,做了真正的“工人”,若是又受了点委屈,觉得自尊心受了损伤,还会这样哭,这样破口骂人么?

老九真的要走了,要去当炼钢工人去了。他有个舅舅,在二炼钢厂当人,早就设法让老九进厂去学徒,他爹也愿意。有人问老儿:

“老九,你咋啦,你不放羊了么?”

这叫老九很难回答谁都知道炼钢好,光荣,工人阶级是老大哥。但是放羊呢?他就说:

“我爹不愿意我放羊,他说放羊不好。”

他也竭力想同意他爹的看法,说:

“放羊不好,把人都放懒了,啥也不会!”

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同意!如果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他会第一个起来大声反驳;“你瞎说!你凭什么?”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开羊圈门,把羊放出来。挥着鞭子,打着唿哨,嘴里“嗄!嗄!”地喝唤着,赶着羊上了路。按照老羊倌的嘱咐,上哪一座山、到了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都匀匀地撒开;或者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羊安安驯驯地吃开草,就不用操什么心了。羊群缓缓地往前推移,远看,像一片云彩在坡上流动。天也蓝,山也绿,洋河的水在树林子后面白亮白亮的。农场的房屋、果树,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列一列的火车过来过去,看起来又精巧又灵活,简直不像是那么大的玩意。真好呀,你觉得心都轻飘飘的。

“放羊不是艺,笨工子[原注]下不地!”少不会放羊的,打都打不开。羊老是恋成一疙瘩,挤成一堆,走不成阵势,吃不好草。老九刚放羊时,也是这样。老九蹦过来,追过去,累得满头大汗,心里急得咚咚地跳,还是弄不好!有一次,老羊倌病了,就他跟丁贵甲两个人上山,丁贵甲也还没什么经验,竟至弄得羊散了群,几乎下不了山。现在,老羊倌根本不怎么上山了,他俩也满对付得了这四百只羊了。问老九:“放羊是咋放法?”他也说不出,但是他会告诉你老羊倌说过的:看羊群一走,就知道这羊倌放了几年羊了。

放羊的能吃到好东西。山上有野兔子,一个有六七斤重。有石鸡子,有半鴂子。石鸡子跟小野鸡似的,一个准有十两肉。半鴂子一个准是半斤。你听:“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鸡子唤她汉子了。你不要忙,等着,不大一会,就听见对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轻手轻脚地去,一捉就是一对。山上还有鸬鸬,就是野鸽子。“天鹅、地鹊,鸽子肉、黄鼠”,这是上讲究的。鸬鸬肉比鸽子还好吃。黄鼠也有,不过滩里更多。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种办法:和点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来,拾一把柴架起火来,烧熟。真香!山上有酸枣,有榛子,有橹林,有红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样的野果。大北滩有一片大桑树林子,夏天结了满树的大桑椹,也没有人去采,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每回放羊回来经过一定是“饱餐一顿”,吃得嘴唇、牙齿、舌头,都是紫的,真过瘾!……

放羊苦么?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打柴一日,放羊一晌”。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阳晒过的蔫筋草。可是这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不好找个荫凉地方躲着么?不行啊!你怕热,羊也怕热哩。它不给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荫凉。你看:都把头埋下来,挤成一疙瘩,净想躲在别的羊的影子里,往别个的肚子底下钻。这你就得不停地打。打散了,它就吃草了。可是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打散了,一会会,它又挤到一块去了。你想休息?甭想。一夏天这么大太阳晒着,烧得你嘴唇、上腭都是烂的!

真渴呀。这会,农场里给预备了行军壶,自然是好了。若是在旧社会,给地主家放羊,他不给你带水。给你一袋炒面,你就上山吧!你一个人,又不敢走远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办?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这在放羊的不是稀罕事。老羊倌就喝过,丁贵甲小时当小羊伴子,也喝过,老九没喝过。不过他知道这些事。就是有行军壶,你也不敢多喝。若是敞开来,由着性儿喝,好家伙,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点儿,抿一点儿,叫嗓子眼潮润一下就行。

好天还好说,就怕刮风下雨。刮风下雨也好说,就怕下雹子。老九就遇上过。有一回,在马脊梁山,遇了一场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钟,足有鸡蛋大。砸得一群羊惊惶失措,满山乱跑,咩咩地叫成一片。砸坏了二三十只,跛了腿,起不来了。后来是老羊倌、丁贵甲和老九一趟一趟地抱回来的。吓得老九那天沉不住了,脸上一阵白,一阵紫,他觉得透不出气来。不是老羊倌把他那个竹皮大斗笠给他盖住,又给他喝了几口他带在身上的白酒,说不定就回不来啦。

但是这些,从来也没有使老九告过孬,发过怵。他现在回想起来倒都觉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福。他甚至觉得遇上那场雹子是运气。这使他觉得生活丰富、充实,使他觉得自己能够算得上是一个有资格,有经验的羊倌了,是个见识过的,干过一点事情的人了,不再是只知道要窝窝吃的毛孩子。这些,苦热、苦渴、风雨、冰雹,将和那些蓝天、白云、绿山、白羊、石鸡、野兔、酸枣、桑椹互相融和调合起来,变成一幅浓郁鲜明的图画,永远记述着秦老九的十五岁的少年的光阴,日后使他在不同的环境中还会常常回想。他从这里得到多少有用的生活的技能和知识,受了好多的陶冶和锻炼啊。这些,在他将来炼钢的时候,或者履行着别样的职务时,都还会在他的血液里涌状,给予他持续的力量。

但是他的情绪日渐向往于炼钢了。他在电影里,在招贴画上,看过不少炼钢的工人,他的关于炼钢的知识和印象也就限于这些。他不止一次设想自己下一个阶段的样子——一个炼钢工人;戴一顶大八角鸭舌帽,帽舌下有一副蓝颜色的像两扇小窗户一样的眼镜,穿着水龙布的工作服——他不知那是什么布,只觉得很厚,很粗,场子里有水泵,水泵上用的管子也是用布做的,也很厚,很粗,他以为工作服就是那种布——戴了很大很大的手套,拿着一个很长的后面有个大圈的铁家伙……没人的时候,他站在床上,拿着小吕护秋用的标枪,比划着,比划着。他觉得前面,偏左一点,是炼钢的炉子,轰隆轰隆的熊熊的大火。他觉得火光灼着他的眼睛,甚至感觉得到他左边的额头和脸颊上明明有火的热度。他的眼睛眯细起来,眯细起来……他出神地体验着,半天,半天,一动也不动。果园的大老张一头闯进来,看见老九脸上的古怪表情(姿势赶快就改了,标枪也撂了,可是脸上没有来得及变样——他这么眯细着太久了,肌肉一下子也变不过来),忍不住问:“老九,你在干啥呢?你是怎么啦?”

今天晚上,老九可是专心致志地打了一晚上鞭子。你已经要去炼钢了,还编什么鞭子呢?

一来是习惯。他不还没有走吗?他明天把行李搬回去,叫他娘拆洗拆洗,三天后才动身呢。那么,既在这里总要找点事做。这根鞭子早就想到要编了。编起来,他不用,总有人用。何况,他本来已经起好,在编着的时候又更确实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决定:这根鞭子送给留孩,明天走的时候送给他。

四、留孩和丁贵甲

留孩和丁贵甲是奶兄弟。这一带风俗,对奶亲看得很重。结婚时先给奶爹奶母磕头;奶爹奶母死了,像给自己的爹妈一样的戴孝。奶兄弟,奶姊妺,比姨姑兄弟姊妹都亲。丁贵甲的亲娘还没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贵甲从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后来丁贵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终于也死了。他在给人家当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长大。丁贵甲有时请假说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这个场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来看他奶哥。过去大都是他爹带他来,这回是他自己来的——他爹在生产队里事忙,三五天内分不开身;而且他这回来和往回不同:他是来谈工作的。他要来顶老九的手。留孩早就想过到这个场里来工作。他奶哥也早跟场领导提了。这回谈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过来住。

留孩,你为什么想到场子里来呢?这儿有你奶哥;还有?——“这里好。”这里怎么好?“说不上来。”

……

这里有火车。

这里有电影,两个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务。

这里有很多小人书。图书馆里有一大柜子。

这里有很多机器。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张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这里庄稼都长得整齐。先用个大三齿耙似的家伙在地里划出线,长出来,笔直。

这里有花生、芝麻、红白……这一带都没有种过,也长得挺好。

有果园,有菜园。

有玻璃房子,好几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结西红柿,结黄瓜。黄瓜那么绿,西红柿那么红,跟上了颜色一样。

有很多鸡,都一色是白的;有很多鸭,也一色是白的。风一吹,白毛儿忒勒勒飘翻起来,真好看。有很多很多猪,都是短嘴头子,大腮帮子,巴克夏,约克夏。这里还有养鱼池,看得见一条一条的鱼在水里游……

这里还有羊。这里的羊也不一样。留孩第一次来,一眼就看到:这里的羊都长了个狗尾巴。不是像那样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颤巍巍的坠着,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细很长的一条,当郎着。他先初以为这不像样子,怪寒碜的。后来当然知道,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绵羊的杂交种。这种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做一件皮袄,三九天你尽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觉吧!既是这样,那么尾巴长得不大体面,也就可以原谅了。

那两头“高加索”,好家伙,比毛驴还大。那么大个脑袋(老羊信说一个脑袋有十三斤肉),两盘大角,不知绕了多少圈,最后还旋扭着向两边支出来。脖子下的皮皱成数不清的折子,鼓鼓囊囊的,像围了一个大花领子。老是慢吞吞地,稳稳重重地在草地上踱着步。时不时地,停下来,斜着眼,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样子很威严,很尊贵。留孩觉得他很像张士林的一本游记书上画的盛装的非洲老酋长。老九叫他骑一骑。留孩说:“羊嘛,咋骑得!”老九说:“行!”留孩当真骑上去,不想它立刻围着羊舍的场子开起小跑来,步子又匀,身子又稳!原来这两只羊已经叫老九训练得很善于做本来是驴应做的事了。

留孩,你过两天就是这个场子里的一个农业工人了。就要每天和这两个老酋长,还有那四百只狗尾巴的羊做伴了,你觉得怎么样,好呢还是不好?——“好。”

场子里老一点的工人都还记得丁贵甲刚来的时候的样子。又干又瘦,披了件丁令当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还没个枕头粗。问他多大了,说是十二,谁也不相信。待问过他属什么,算一算,却又不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寒簌簌的;见了人,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有的工人家属见他走过,私下担心:这孩子怕活不出来。场子里支部书记有一天远远地看了他半天,说,这孩子怎么的呢,别是有病吧,送医院里检查检查吧。一检查:是肺结核。在医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变了一个。接着,这小子,好像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着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飞长起来,三四年工夫,长成了一个肩阔胸高腰细腿长的,非常匀称挺拔的小伙子。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照一个当饲养员的王全老汉的说法:像个小马驹子。

这马驹子如今是个无事忙,什么事都有他一份。只要是球,他都愿意摸一摸。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扒两大碗饭,放下碗就到球场上去。逢到节日,有球赛,连打两场,完了还不休息。别人都已经走净了,他一个人在月亮地里还绷楞绷楞地投篮。摸鱼,捉蛇,掏雀,撵兔子,只要一声吆唤,马上就跟你走。哪里有夜战,临时突击一件什么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着铁锹就来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吭吭就干起来。冬天创冻粪,这是个最费劲的活,常言说:“刨过个冻粪哪,作过个怕梦哪!”他最愿意揽这个活。使尖镐对准一个口子,憋足了劲:“许一个猪头——开!许一个羊头——开!开——开!狗头也不许了!”这小伙子好像有太多过剩的精力,不找点什么重实点的活消耗消耗,就觉得不舒服似的。

小伙子一天无忧无虑,不大有心眼。什么也不盘算。开会很少发言,学习也不大好,在场里陆续认下的两个字还没有留孩认得的多。整天就知道干活、玩。也喜欢看电影。他把所有的电影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打仗的,一类是找媳妇的。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妇的,就“唩噫,不看不看”!找媳妇的电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妇那更是想都不想了。他奶母早就想张罗着给他寻一个对象了。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问他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姑娘,他总是回答得不得要领。他说林凤梅长得好,五四也长得好。问了问,原来林凤梅是场里生产队长的爱人,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五四是个幼儿园的孩了,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是和他这个年龄相当的,他都没有留心过。奶母没法,只好摇头。其实场子里这个年龄的,很有几个,也有几个长得不难看的。她们有时谈悄悄话的时候,也常提到他。有一个念过一年初中的菜园组长的女儿,给他做了个鉴定,说:“他长得像周炳,有一个名字正好送给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题目!”其余几个没有看过《三家巷》的,就找了这本小说来看。一看,原来是:“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她们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于是每次在丁贵甲走过时,她们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这个名字,便格格格地笑。这很快就固定下来,成为她们私下对于他的专用的称呼,后来又简化、缩短,由“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变成“很俊的”。正在做活,有人轻轻嘀咕:“嗨!很俊的来了!”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格地笑。

这些,丁贵甲全不理会。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名字。起先两回,有人在他身后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吕在他歇晌时给他在脸上画了眼镜或者胡子。后来听惯了,也不以为意,只是在心里说:ㄚ头们,事多!

其实,丁贵甲因为从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难,在情绪上智慧上所受的启发诱导不多;后来在这样一个集体的环境中成长,接触的人事单纯,又缺少一点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单纯,有时甚至显得有点愣,不那么精灵。这是一块璞,如果在一个更坚利精微的砂轮上磨铣一回,就会放出更晶莹的光润。理想的砂轮,是部队。丁贵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参军。他之所以一点也不理会“ㄚ头们”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军战士有关。他现在正是服役适龄。上个月底,刚满十八足岁。

丁贵甲这会儿正在演戏。他演戏,本来不合适,嗓子不好,唱起来不搭调。而且他也未必是对演戏本身真有兴趣。真要派他一个重要一点的角色,他会以记词为苦事,背锣经为麻烦。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导演每次都考虑很久,结果总是派他演家院[]。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个家院。照一个天才鼓师(这鼓师即猪倌小白,比丁贵甲还小两岁,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像一个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台上,太健康,太英俊,实在不像那么一回事,虽则是穿了老斗衣,还挂了一副白满[]。但是他还是非常热心地去。他大概不过是觉得排戏人多,好玩。红火,热闹,大锣大鼓地一敲,哇地吼几嗓子,这对他的蓬勃炽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扬疏导作用的。他觉得这么闹一阵,舒服。不然,这么长的黑夜,你叫他干什么去呢,难道像王全似的摊开盖窝睡觉?

现在秋收工作已经彻底结束,地了场光,粮食入库,冬季学习却还没有开始,所以场里决定让业余剧团演两晚上戏,劳逸结合。新排和重排的三个戏里都有他,两个是家院,一个是中军。以前已经拉了几场了,最近连排三个晚上,可是他不能去,这把他着急坏了。

因为丢了一只半大羊羔子。大前天,老九舅舅来了早起老九和丁贵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贵甲一个人把羊赶回家的。人圈的时候,一数,少了一只。丁贵甲连饭也没吃,告诉小吕,叫他请大老张去跟生产队说一声,转身就返回去找了。找了一晚上,十二点了,也没找到。前天,叫老九把羊赶回来,给他留点饭,他又一个人找了一晚上,还是没找到。回来,老九给他把饭热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这两天老羊倌又没在,也没个人讨主意!昨天,生产队长说:找不到就算了,算是个事故,以后不要麻痹。看样子是找不到了,两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但是他不死心,还要找。他上山时就带了一点干粮,对老九说:“我准备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来。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说了;若是野物吃了,骨头我也要找它回来,它总不能连皮带骨头全都咽下去。不过就是这么几座山,几片滩,它不能土遁了,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把你盖遍了,我看你跑到哪里去!”老九说他把羊赶回去也来,还可以叫小吕一起来帮助找,丁贵甲说:“不。家里没有人怎么行?晚上谁起来看羊圈?还要闷料——玉黍[]在老羊倌屋里,先用那个小麻袋里的。小吕子不行,他路不熟,胆子也小,黑夜没有在山野里呆过。”正说着,他奶弟来了。他知道他这天来的,就跟奶弟说:“我今天要找羊。事情都说好了,你请小吕陪你到办公室,填一个表,我跟他说了。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我叫小吕给你借了几本小人书,你看。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先找一下大老张,让他告给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经睡实了,小吕也都正在迷糊着了他们等着等着都困了,忽然听见他连笑带嚷地来了:

“哎!找到啦!找到啦!还活着哩!哎!快都起来!都起来!找到啦!我说它能跑到哪里去呢?哎——”

这三个人赶紧一骨碌都起来,小吕还穿衣裳,老九是光着屁股就跳下床来了。留孩根本没脱——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这么睡着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谁给搭上的。

“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儿哪?”

“在这儿哪。”

原来他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给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见。大家于是七手八脚地给羊舀一点水,又倒了点精料让它吃。这羔子,饿得够呛,乏得不行啦。一面又问:

“在哪里找到的?”

“怎么找到的?”

“黑咕隆咚的,你咋看见啦?”

丁贵甲嚼着干粮(他干粮还没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说:

“我哪儿哪儿都找了。沿着我们那天放羊走过的地方,来回走了三个过儿——前两天我都来回地找过了:没有!我心想:哪儿去了呢?我一边找,一边捉摸它的个头、长相,想着它的叫声,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么样?试试!我就叫满山遍野地叫。不见答音。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宁远铁厂的吹风机远远地呼呼地响,也听不大真切,就我一个人的声音。我还叫。忽然,——‘……’我说,别是我耳朵听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这回我听真了,没错!这还能错?我天天听惯了的,娇声娇气的!我赶紧奔过去——看我膝盖上摔的这大块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树桩子,我一喜欢,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远,喔唷,真他妈的!肿了没有?老九,给我拿点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妈的,辣辣的,有劲!——把我帽子都摔丢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妈缺德!他早不伐树晚不伐树,赶爷要找羊,他伐树!

“你说在哪儿找到的?太史弯不有个荒沙梁子吗?拐弯那儿不是叫山洪冲了个豁子吗?笔陡的,那底下不是坟滩吗?前天,老九,我们不是看见人家迁坟吗,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为什么又不刨了!这毬东西,爷要打你!它不是老爱走外手边[原注]吗,大概是豁口那儿沙软了,往下塌,别的羊一挤,它就滚下去了!有那么巧,可正掉在坟窟窿里!掉在烂棺材里!出不来了!棺材在土里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头里,——那里头倒不冷!不然饿不杀你也冻杀你!外边挺黑。可我在黑里头久了,有点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见。我又叫一声——‘咩……’不错!就在这里。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见有一点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东西!可把爷担心得够呛!累得够呛!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还爱走外手边!还爱走外手边?唔?”

等羊缓过一点来,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里去,收拾睡下,已经是后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带着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诉他什么地方的草好,什么地方有毒草。几月里放阳坡、上什么山;几月里放阴坡,上什么山;什么山是半椅子臂[原注],该什么时候放。哪里蛇多,哪里有个暖泉哪里地里有碱。看见大栅栏落下来了,千万不能过——火车要来了。片石山每天十一点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里……其实日子长着呢,非得赶今天都告诉你奶弟什么?

晚上,烧了一个小吕在果园里拾来的刺猬,四个人吃了,玩了一会,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爷和元帅去了,他知道奶弟不会怪他的。到这会还不回来。

五、夜,正深浓起来

小吕从来没放过羊,他觉得很奇怪,就问老九和留孩:

“你们每天放羊,都数么?”

留孩和老九同声回答:

“当然数,不数还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来进圈,都数。不数,丢了你怎么知道?”

“那咋数法?”

咋数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两个人互相看看。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两个一数的,也有三个一数的,数得过来五个一数也行,数不过来一个一个地数!”

“不是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这么窜着蹦着挨着挤着,又不是数一筐箩梨,一把树码子,摆着。这你怎么数?”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来。是倒也是,可是他们小时候放羊用不着他们数,到用到自己数的时候,自然就会了。从来没发生这样的问题。老九又想了想,说:

“看熟了。羊你都认得了,不会看花了眼的。过过眼就行。猪舍那么多猪,我看都是一样。小白就全都认得,小猪娃子跑出来了,他一把抱住,就知往哪个圈里送。也是熟了,一样的。”

小吕想象,若叫自己数,一定不行,非数乱了不可!数着数着,乱了——重来;数着数着,乱了——重来!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进不了家,净来回数了!他想着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来,下结论说:

“真是隔行如隔山。”

老九说:

“我看你给葡萄花去雄授粉,也怪麻烦的!那么小的花须,要用镊子夹掉,还不许蹭着柱头!我那天夹了几个,把眼都看酸了!”

小吕又想起昨天晚上丁贵甲一个人满山叫小羊的情形,想起那么黑,那么静,就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起坟窟窿,棺材,对留孩说:

“你奶哥胆真大!”

留孩说:“他现在胆大,人大了。”

小吕问留孩和老九:

“要叫你们去,一个人,敢么?”

老九和留孩都没有肯定地回答。老九说:

“丁贵甲叫羊急的,就是怕,也顾不上了。事到临头,就得去。这一带他也走熟了。他晚上排戏还不老是十一二点回来,也就是解放后,我爹说,十多年头里,过了扬旗,晚上就没人敢走了。那里不清静,劫过人,还把人杀了。”

“在哪里?”

“过了扬旗。准地方我也不知道。”

“——这里有狼么?”小吕想到狼了。

“有。”

“河南[原注]狼多,”留孩说,“这两年也少了。”

“他们说是五八年大炼铁钢炼的,到处都是火,烘烘烘,狼都吓得进了大山了。有还是有的。老郑黑夜浇地还碰上过。”

“那我怎么下了好几个月夜,也没碰上过?”

“有!你没有碰上就是了。要是谁都碰上,那不成了口外的狼窝沟了!这附近就有,还来果园。你问大老刘,他还打死过一只——一肚子都是葡萄。”

小吕很有兴趣了,留孩也奇怪,怎么都是葡萄,就都一起问:

“咋回事?咋回事?”

“那年,还是李场长在的时候哩!葡萄老是丢,而且总是丢白香蕉。大老刘就夜夜守着,原来不是人偷的,是一只狼。李场长说:‘老刘,你敢打么?’老刘说,‘敢!’老刘就对着它每天来回走的那条车路,挖了一道壕子,趴在里面,拿上枪,上好子弹,等着——”

“什么枪,是这支火枪么?”

“不是,”老九把羊舍的火枪往身边靠了靠,说,“是老陈守夜的快枪——等了它三夜,来了!一枪就给撂倒了。打开膛:一肚子都是葡萄,还都是白香蕉!这老家伙可会挑嘴哩,它也知道白香蕉葡萄好吃!”

留孩说:“狼吃葡萄么?狼吃肉,不是说‘狼行千里吃肉’么?”

老九说:“吃。狼也吃葡萄。”

小吕说:“这狼大概是个吃素的,是个把斋的老道!”

说得留孩和老九都笑起来。

“都说狼会赶羊,是真的么?狼要吃哪只羊,就拿尾巴拍拍它,像哄孩子一样,羊就乖乖地在前头走,是真的么?”

“哪有这回事!”

“没有!”

“那人怎么都这么说?”

“是这样一狼一口咬住羊的脖子,拖着羊,羊疼哩,就走,狼又用尾巴抽它,——哪是拍它!唿擞——唿擞——唿擞,看起来轻轻的,你看不清楚,就像狼赶着,其实还是狼拖羊。它要不咬住它,它跟你走才怪哩!”

“你们看见过么?留孩,你见过么?”

“我没见过,我是在家听贵甲哥说过的。贵甲哥在家给人当羊伴子时候,可没少见过狼。他还叫狼吓出过毛病,这会不知好了没有,我也没问他。

这连老九也不知道,问:

“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我们那里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连羊路都找不到。羊倌到沟里找水去了,叫贵甲哥一个人看一会。贵甲哥一看,一群羊都惊起来了,一个一个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唤。贵甲哥心里唿通一下——狼!一看,灰黄灰黄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丛里。旁边有棵树,吓得贵甲哥一蹿就上了树。

狼叼了一只大羔子,使尾巴赶着,(口悉)拉一下子就从树下过去了,吓得贵甲哥尿了一裤子。后来,只要有点着急事,下面就会津津地漏出尿来。这会他胆大了,小时候,——也怕。”

“前两天丢了羊,也着急了,咱们问问他尿了没有?”

“对!问他!不说就扒他的裤子检查!”

茶开了,小吕把沙锅端下来,把火边的山药翻了翻。

老九在挎包里摸了摸,昨天吃剩的朝阳瓜子还有一把,就兜底倒出来,一边喝着高山顶,一边嗑瓜子。

“你们说,有鬼没有?”这回是老九提出问题。

留孩说:“有。”

小吕说:“没有。”

“有来,”老九自己说,“就在咱们西南边,不很远,从前是个鬼市,还有鬼饭馆。人们常去听,半夜里,乒乒乓地炒菜,勺子铲子响,可热闹啦!”

“在哪里?”这小吕倒很想去听听,这又不可怕。

“现在没有了。现在那边是兽医学校的牛棚。”

“哎噫——”小吕失望了,“我不相信,这不知是谁造出来的!鬼还炒菜?”

留孩说:“怎么没有鬼?我听我大爷说过:

“有一帮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莜麦。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个旧马棚,空着,也还有个门,能插上,他们就住进去了。在一个大草摊子里,没有一点人烟。都睡下了。有一个汉子烟瘾大,点了个蜡头在抽烟。听到外面有人说: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

“这汉子也没理会,就答了一声:

“‘知道啦。’

“一会儿,又是: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

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

“‘知道啦。’

“一会儿,又来啦: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

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疙瘩毡子啊!’

“‘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噜苏啊!’

“‘我怎么噜苏啦?’

“‘你就是噜苏!’

“‘我怎么噜苏?’

“‘你噜苏!’

“两个就隔着门吵起来,越吵越外面说:

“‘你敢给爷出来!’

“‘出来就出来!’

“那汉子伸手就要拉门,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

眼看住他,一起轻轻地摇头。这汉子这才想起来,吓得脸煞白——”

“怎么啦?”

“外边怎么可能有人啊,这么个大草滩子里?撒尿怎么会尿湿了他的毡子啊?他们都想,来的时候仿佛离墙不远有一疙瘩土,像是一个坟。这是鬼,也是像他们一样背了一块毡子来割莜麦的,死在这里了。这大概还是一个同乡。

“第二天,他们起来看,果然有一座新坟。他们给他加加土,就走了。”

这故事倒不怎么可怕,只是说得老九和小吕心里都为了个客死在野地里的只有一块毡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也不想喝茶了,瓜子还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

过了一会,忽然老九的脸色一沉:

“什么声音?”

是的!轻轻的,但是听得很清楚,有点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枪: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里从来不叫,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着老九就出来。两个人直奔羊圈。小吕抓起他的标枪,也三步抢出门来,说:“你们去羊圈看看,我在这里,家里还有东西。”

老九、留孩用手电照了照几个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静静地卧着,门、窗户,都没有动。正察看着,听见小吕喊:

“在这里了!”

他们飞跑回来,小吕正闪在门边,握着标枪,瞄着屋门:

“在屋里!”

他们略一停顿,就一齐踢开门进去。外屋一照,没有。上里屋。里屋灯还亮着,没有。床底下!老九的手电光刚向下一扫,听见床下面“扑嗤”的一声——

“他妈的,是你!”

“好!你可吓了我们一跳!”

丁贵甲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边爬,一边笑得捂着肚子。

“好!耍我们!打他!”

于是小吕、老九一齐扑上去,把丁贵甲按倒,一个压住脖子,一个骑住腰,使劲打起来。连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图往上翻拗的腿。一边打,一边说,骂;丁贵甲在下面一边招架,一边笑,说。

“我看见灯……还亮着……我说,试试这几个小鬼!……我早就进屋了!拨开门划,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声,听见老九,嘻嘻嘻嘻——”

“妈的!我听见‘呣一咩’的一声,像是只老公羊!是你!这小子!这小子!”

“老九……拿了手电嘻嘻就……走!还拿着你娘的……火枪嘻嘻,呜噫,别打头!小吕嘻嘻嘻拿他妈一根破标……枪嘻嘻,你们只好……去吓鸟!”

这么一边说着,打着,笑着,滚着,闹了半天,直到丁贵甲在下面说:

“好香!煨了……山药……煨了!哎哟……我可饿了!”

他们才放他起来。留孩又去捅了捅炉子,把高山顶又坐热了,大家一边吃山药,一边喝茶,一边又重复地演述着刚才的经过。

他们吃着,喝着,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当中又夹着按倒,拳击,捧腹,搂抱,表演,比划。他们高兴极了,快乐极了,简直把这间小屋要闹翻了,涨破了,这几个小鬼!他们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很深的黑夜。

六、明天

明天,他们还会要回味这回事,还会说、学、表演、大笑,而且等张士林回来一定会告诉张士林,会告诉陈素花、恽美兰,并且也会说给大老张听的。将来有一天,他们聚在一起,还会谈起这一晚上的,还会觉得非常愉快。今夜,他们笑够了,闹够了,现在都安静了,睡下了。起先,隔不一会还有人含含糊糊地说一句什么,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后来就听不到一点声息了。这间在昏黑中哗闹过、明亮过的半坡上的羊舍屋子,沉静下来,在拥抱着四山的广阔、丰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一天就这的过去了。夜在进行着,夜和昼在渗入、交递,开往北京的216次列车也正在轨道上奔驰。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吕将会去找黄技师,置办他的心爱的嫁接刀。老九在大家的帮助下,会把行李结束起来,走上他当一个钢铁工人的路。当然,他会把他新编得的羊鞭交给留孩。留孩将要来这个很好的农场里当名新一代的牧羊工。征兵的消息已经传开,说不定场子里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贵甲到曾经医好他肺结核的医院去参加体格检查,准备入伍、受训,在他所没有接触过的山水风物之间,在蓝天或绿海上,戴起一顶缀着红徽的军帽。这些,都在夜间趋变为事实。

这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长起来的。正如同庄稼,每天观察差异也都不太明显,然而它发芽了,出叶了,拔节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浆了,终于成熟了。这四个现在在一排并睡着的孩子(四个枕头各托着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他们也将这样发育起来。在党无远弗及的阳光照煦下,经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地成长起来。

现在,他们都睡了。灯已经灭了。炉火也封住了。但是从煤块的缝隙里,有隐隐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红晖

睡吧,亲爱的孩子。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写成
载一九六二年第六期《人民文学》

原文注释

  • 一种野生植物,可以当茶叶。返回原文

  • 鸹鸹悠即猫头鹰。返回原文

  • “笨工子”是外行。“下不地”是说应付不了。返回原文

  • 外手边是右边。这本来是赶车人的说法。赶车人都习惯干跨坐在左辕,所以称左边为里手边或里边,右边为外手边或外边。返回原文

  • 南北方向的小岭,两边坡上都常见阳光,形状略似椅臂。返回原文

  • 洋河以南。【文中的河南都是指洋河以南】返回原文

    注释

  • 祝光苹果,别名美夏、白糖、伏香蕉、伏祝、祝。返回原文

  • 官中,公共的意思。旧时京剧戏班中, 主要演员的服装,琴师都是专用的。 而一般演员的服装和道具都是公用的行头。 为除主要演员外的所有演员伴奏的琴师和鼓师叫做官中场面。 适用于不同剧目,角色,行当的唱腔,演技叫做官中活。返回原文

  • 家院,旧指富豪人家的男仆。返回原文

  • 髯口,戏曲中各式假须的统称。白满是一种髯口。返回原文

  • 玉黍,即玉米。返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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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我的世界

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我和农业工人—也就是农民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对农村、农民有了比较切近的认识。

一九六一年底回北京后住甘家口。不远就是玉渊潭,我几乎每天要围着玉渊潭散步,和菜农、遛鸟的人闲聊,得到不少知识。

读廉价书之小镇书遇

我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劳动。沙岭子是宣化至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站这里有一个镇,本地叫做“堡”(读如“捕”)。每遇星期天,节假日,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们就去堡里逛逛。堡里有一个供销社(卖红黑灯芯绒、凤穿牡丹被面、花素直贡呢,动物饼干、果酱面包、油盐酱醋、韭菜花、青椒糊、臭豆腐),一个山货店,一个缝纫社,一个木业生产合作社,一个兽医站。若是逢集,则有一些卖茄子、辣椒、疙瘩白的莱担,一些用绳络网在筐里的小猪秧子。我们就怀了很大的兴趣,看凤穿牡丹被面,看铁锅,看扫帚,看茄子,看辣椒,看猪秧子。

堡里照例还有一个新华书店。充斥于书架上的当然是毛选,此外还有些宣传计划生育的小册子、介绍化肥农药配制的科普书、连环画《智取威虎山》、《三打白骨精》。有一天,我去逛书店,忽然在一个书架的最高层发现了几本书:《梦溪笔谈》、《容斋随笔》、《癸已类稿》、《十驾斋养新录》。我不无激动地搬过一张凳子,把这几册书抽下来,请售货员计价。售货员把我打量了一遍,开了发票。

“你们这个书店怎么会进这样的书?”

“谁知道!也除是你,要不然,这几本书永远不会有人要。”

不久,我结束劳动,派到县上去画马铃薯图谱。我就带了这几本书,还有一套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到沽源去了。白天画图谱,夜晚灯下读书,如此右派,当得!

这几本书是按原价卖给我的,不是廉价书。但这是早先的定价,故不贵。

马铃薯

马铃薯的名字很多。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我倒是叫得惯了。我曾经画过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图谱原来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实现。原稿旧存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可惜!

一九五八年,我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一九六〇年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结束了劳动,一时没有地方可去,留在所里打杂。所里要画一套马铃薯图谱,把任务交给了我,所里有一个下属的马铃薯研究站,设在沽源。我在张家口买了一些纸笔颜色,乘车往沽源去。

马铃薯是适于在高寒地带生长的作物。马铃薯会退化。在海拔较低、气候温和的地方种一二年,薯块就会变小。因此,每年都有很多省市开车到张家口坝上来调种。坝上成为供应全国薯种的基地。沽源在坝上,海拔一千四,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马铃薯研究站设在这里,很合适。

这里集中了全国的马铃薯品种,分畦种植,正是开花的季节,真是洋洋大观。

我在沽源,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真是说不清。远离了家人和故友,独自生活在荒凉的绝塞,可以谈谈心的人很少,不免有点寂寞。另外一方面,摘掉了帽子,总有一种轻松感。日子过得非常悠闲。没有人管我,也不需要开会。一早起来,到马铃薯地里(露水很重,得穿了浅勒的胶靴),掐了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马铃薯的花是很好画的。伞形花序,有一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浅紫的。紫花有的偏红,有的偏蓝。当中一个高庄小窝头似的黄心。叶子大都相似,奇数羽状复叶,只是有的圆一点,有的尖一点,颜色有的深一点,有的淡一点,如此而已。我画这玩意儿又没有定额,尽可慢慢地画,不过我画得还是很用心的,尽量画得像。我曾写过一首长诗,记述我的生活,代替书信,寄给一个老同学。原诗已经忘了,只记得两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画画不是我的本行,但是“工作需要”我也算起了一点作用,倒是颇堪自慰的。沽源是清代的军台,我在这里工作,可以说是“发往军台效力”,我于是用画马铃薯的红颜色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我带来一些书,除《梦溪笔谈》外,有《癸已类稿》、《十架斋养新录》,还有一套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画——灯光下颜色不正,我就读这些书。我自成年后,读书读得最专心的,要算在沽源这一段时候。

沙岭子

我曾在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过四个年头——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

沙岭子是京包线宣化至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站。从北京乘夜车,到沙岭子,天刚刚亮。从车上下来十多个旅客,四散走开了。空气是青色的。下车看看,有点凄凉。我以后请假回北京,再返沙岭子,每次都是乘的这趟车,每次下车,都有凄凉之感。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车站。四年中我看到它无数次了,它总是那样。四年不见一点变化。照例是涂成浅黄色的墙壁,灰色板瓦盖顶,冷清清的。

靠站的客车一天只有几趟。过境的货车比较多。往南去的最见的是大兴安岭下来的红松。其次是牲口,马、牛,大概来自坝上或内蒙草原。这些牛马站在敞顶的车厢里,样子很温顺。往北去的常有现代化的机器,装在高大的木箱里,矗立着。有时有汽车,都是崭新的。小汽车的车头爬在前面小车的后座上,一辆搭着一辆,像一串甲虫。

运往沙岭子到站的货物不多。有时甩下一节车皮,装的是铁矿砂。附近有一个铁厂。铁矿砂堆在月台上。矿砂运走了,月台被染成了紫红色;有时卸一车石灰,月台就被染得雪白的。紫颜色、白颜色,被人们的鞋底带走了,过不几天,月台又恢复了原先的浅灰的水泥颜色。

从沙岭子起运的,只有石头。东边有一个采石场——当地叫做“片石山”,每天十一点半钟放炮崩山。山已经被削去一半了。

农科所原来的房子很好,疏疏朗朗,布置井然。迎面是一排青砖的办公室,整整齐齐。办公室后是一个空场。对面是种子仓库,房梁上挂了很多整株的作物良种。更后是食堂,再后是猪舍。东面是职工宿舍,有两间大的是单身合同工住的,每间可容二十人。我就在东边一间的一张木床上睡了将近三年,直到摘了右派帽子,结束劳动后。才搬到干部宿舍里,和一个姓陈的青年技术员合住—间。种子仓库西边有一条土路,略高出于地面。路之西,有一排矮矮的圆锥形的谷仓,状如蘑菇,工人们就叫它为“蘑菇仓库”,是装牲口饲料玉米豆的。蘑菇仓库以西,是马号。更西,是菜园、温室。农科所的概貌尽于此。此外,所里还有一片稻田,在沙岭子堡(镇)以南;有一片果园,在车站南。

头两年参加劳动,扎扎实实地劳动。大部分农活我差不多都干过。除了一些全所工人一齐出动的集中的突击性的活,如插秧、锄地、割稻子之外,我相对固定在果园干活。干得最多的是喷波尔多液。硫酸铜加石灰兑水,这就是波尔多液。果园一年不知道要喷多少次波尔多液,这是果树防病所必需的。梨树、苹果要喷,葡萄更是十天八天就得喷一回。果园有一本工作日记似的本本,记录每天干的活,翻开到处是“葡萄喷波尔多液”。这日记是由果园组组长填写的。不知道什么道理,这里的干部工人都把葡萄写成“芍(中间无点)芍”。两个字一样,为什么会读出两个字音呢?因为我喷波尔多液喷得细致,到后来这活都交给了我。波尔多液是天蓝色的,很漂亮。因为喷波尔多液的次数太多,我的几件白衬衫都变成浅蓝的了。

结束劳动后暂时无法分配工作,我就留在所里打杂,主要是画画。我曾参加过张家口地区农业展览会的美术工作,在画布或三合板上用水粉画白菜、萝卜、大葱、大蒜、短角牛、张北马。布置过一个超声波展览馆——那年不知怎么兴起了超声波,很多单位都试验这东西,好像这是一种增产的魔术。超声波怎么表现呢?这东西又看不见。我于是画了许多动物、植物、水产,农林牧副渔,什么都有,而在所有的画面上一律加了很多同心圆,表示这是超声波的震幅!我画过一套颇有学术价值的画册:《中国马铃薯图谱》。沾源有个马铃薯研究站,集中了全国各地的,各种品种的马铃薯。研究站归沙岭子农科所领导。领导研究,要出版一套图谱,绘图的任务交给了我。在马铃薯花盛开的时候,我坐上二饼子牛车到了沽源研究站。每天中蹚着露水到地里掐一把花,几枝叶子,拿回办公室,插在玻璃杯里,照着画。我的工作实在是舒服透顶,不开会,不学习,没人管,自由自在,也没有指标定额,画多少算多少。画起来是不费事的。马铃薯的花大小只有颜色的区别,花形都一样,叶片也都差不多,有的尖一点,有的圆一点。花和叶子画完,画薯块。一个整个的马铃薯,一个剖面。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这里的马铃薯不下七八十种,每一种我都尝过。中国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天冷了,马铃薯块还没有画完,有一部分是运到沙岭子画的。还是那样的舒服。一个人一间屋子,升一个炉子,画一块,在炉子上烤烤,吃掉。我还画过一套口蘑图谱,钢笔画。口蘑都是灰白色,不需要著色。

我就这样在沙岭子度过了四个年头。

一九八三年,我应张家口市文联之邀,去给当地青年作家讲过一次课。市文联的两个同志是曾和我同时下放沙岭子农科所劳动过的,他们为我安排的活动,自然会有一项:到沙岭子看看。吉普车开到农科所门前,下车看看,可以说是面目全非。盖了一座办公楼,是灰绿色的。我没有进去,但是觉得在里面办公是不舒服的,不如原先的平房宽敞豁亮。楼上下来一个人,是老王,我们过去天天见。老王见我们很亲热。他模样未变,但是苍老了。他说起这些年的人事变化,谁得了癌症;谁受了刺激,变得糊涂了;谁病死了;谁在西边—棵树上上了吊死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说起所里“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情况,说起我画的那套马铃薯图谱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很可惜。我在的时候,他是大学刚刚毕业,现在大概是室主任了。那时他还没有结婚,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了。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他原来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说话却颇有不胜沧桑之感。

老王领我们到后面去看看。原来的格局已经看不出多少痕迹。种子仓库没有了,蘑菇仓库没有了。新建了一些红砖的房屋,横七竖八。我们走到最后一排,是木匠房。一个木匠在干活,是小王!我住在工人集体宿舍的时候,小王的床挨着我的床。我在的时候,所里刚调他去学木匠,现在他已经是四级工,带两个徒弟了。小王已经有两个孩子。他说起他结婚的时候,碗筷还是我给他买的,锁门的锁也是我给他买的,这把锁他现在还在用着。这些,我可一点不记得了。

我们到果园看了看。果园可是大变样了。原来是很漂亮的,葱葱笼笼,蓬蓬勃勃。那么多的梨树。那么多的苹果。尤其是葡萄,一行一行,一架一架,整整齐齐,真是蔚为大观。葡萄有很多别处少见的名贵品种: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铃、大粒白、白拿破仑、黑罕、巴勒斯坦……现在,全都不见了。果园给我的感觉,是荒凉。我知道果树老了,需要更新,但何至于砍伐成这样呢?有一些新种的葡萄,才一人高,挂了不多的果。

遇到一个熟人,在给葡萄浇水。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原来是猪倌,后来专管“下夜”,即夜间在所内各处巡看。这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好像总没有睡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他不爱洗脸。他的老婆跟他可大不一样,身材颀长挺拔,而且出奇的结实,我们背后叫她阿克西尼亚。老婆对他“死不待见”。有一天,我跟他一同下夜,他走到自己家门口,跟我说:“老汪,你看着点,去闹渠一捶。”他是柴沟堡人。那里人说话很奇怪,保留了一些古音。“(捱换单人旁)”即我(像客家话),“渠”即她(像广东话)。“闹渠一捶”是搞她一次。他进了屋,老婆先是不答应,直骂娘。后来没有声音了。呆了一会儿,他出来了,继续下夜。我见了他,不禁想起那回事,问老王:“他老婆还是不待见他吗?”老王说:“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我很想见见阿克西尼亚,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稻田。

稻田挨着洋河。洋河相当宽,但是常常没有水,露出河底的大块卵石。水大的时候可以齐腰。不能行船,也无需架桥。两岸来往,都是徒涉。河南人过来,到河边,就脱了裤子,顶在头上,一步一步蹚着水。因此当地人揶揄之道:“河南汉,咯吱咯吱两颗蛋。”

河南地薄而多山。天晴时,在稻田场上可以看到河南的大山,山是干山,无草木,山势险峻,皱皱褶褶,当地人说:“像羊肚子似的。”形容得很贴切。

稻田倒还是那样。地块、田埂、水渠、渠上的小石桥、地边的柳树、柳树下一间土屋,土尾里有供烧开水用的锅灶,全都没有变。二十多年了,好像昨天我们还在这里插过秧,割过稻子。

稻田离所里比较远。到稻田干活,一般中午就不回所里吃饭了,由食堂送来。都是蒸莜面饸饹,疙瘩白熬山药,或是—人一块咸菜。我们就攥着饸饹狼吞虎咽起来。稻田里有很多青蛙。有一个同我们一起下放的同志,是浙江人。他捉了好些青蛙,撕了皮,烧一堆稻草火,烤田鸡吃。这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鸡的,有几个孩子问:“这东西好吃?”他们尝了一个:“好吃好吃!”于是七手八脚捉了好多,大家都来烤田鸡,不知是谁,从土屋里翻出一碗盐,烤田鸡蘸盐水,就莜面,真是美味。吃完了,各在柳荫下找个地方躺下,不大一会,都睡着了。

在水渠上看见渠对面走来两个女的,是张素花和刘美兰。我过去在果园经常跟她们一起干活。我大声叫她们的名字。刘美兰手搭凉棚望了一眼,问:“是不是老汪?”

“就是!”

“你咋会来了?”

“来看看。”

“一下来家吃饭。”

“不了,我要回张家口,下午有个会!”

“没事儿来!”

“来!——你和你丈夫还打架吗?”

刘美兰和丈夫感情不好,丈夫常打她,有一次把她的小手指都打弯了。

“亻厓(ái,客家话,我。)都当了奶奶了。”

刘美兰和张素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嘻嘻笑着,走远了。

重回沙岭子,我似乎有些感触,又似乎没有。这不是我所记忆、我所怀念的沙岭子,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沙岭子。然而我所希望的沙岭子又应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也说不出。我只是觉得这一代的人都糊里糊涂地老了。是可悲也。

随遇而安

另一方面,我又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我是犯了错误,是有罪的,是需要改造的。我下放劳动的地点是张家口沙岭子。离家前我爱人单位正在搞军事化,受军事训练,她不能请假回来送我。我留了一个条子:“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来。”就背起行李,上了火车。

右派的遭遇各不相同,有幸有不幸。我这个右派算是很幸运的,没有受多少罪,我下放的单位是一个地区性的农业科学研究所。所里有不少技师、技术员,所领导对知识分子是了解的,只是在干部和农业工人的组长一级介绍了我们的情况(和我同时下放到这里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并没有在全体职工面前宣布我们的问题。不少农业工人(也就是农民)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只说是毛主席叫我们下来锻炼锻炼的。因此我们并未受到歧视。

初干农活,当然很累。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但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我当时想: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来,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大部分的农活我都干过,力气也增长了能够扛一百七十斤重的一麻袋粮食稳稳地走上和地面成四十五度角那样陡的高跳。后来相对固定在果园上班。果园的活比较轻松,也比“大旧”有意思。最常干的活是给果树喷波尔多液硫酸铜加石灰,兑上适量的水,便是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很好看。喷波尔多液是为了防治果树病害,是常年要喷的。喷波尔多液是个细致活。不能喷得太少,太少了不起作用;不能太多,太多了果树叶子挂不住,流了。叶面、叶背都得喷到。许多工人没这个耐心,于是喷波尔多液的工作大部分落在我的头上,我成了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喷波尔多液次数多了,我的几件白衬衫都变成了浅蓝色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

汪曾祺年表

1958年(三十八岁)

夏秋之际在文联系统整风复查中被划为一般右派,撤消职务,连降三级,10月下放到河北省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

1960年(四十岁)

10月摘调右派帽子,因没有单位接收,继续留在农业科学研究所。主要工作是画了两部图谱:《中国马铃薯图谱》和《中国口蘑图谱》。但都没有出版,“文化大革命”中两部图谱的手稿在农科所都被毁掉了。

1962年(四十二岁)

1月调回北京,任北京京剧团(后改名为北京京剧院)编剧,直至离休。

根据在农科所的生活经历创作短篇小说《羊舍一夕》,经调查后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这是江曾祺解放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以后,又连续发表了《看水》和《王全》两篇短篇小说,均以农科所为背景。

杨鼎川 戴着镣铐的汪氏舞蹈 —— 关于《羊舍一夕》

汪曾祺一生文学创作有两个高峰,一在30岁以前。在不到十年时间里,汪曾祺写了三十余个短篇小说和不少新诗散文,其才华深得沈从文赏识,1949年其中八篇取名《邂逅集》在上海结集出版,收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这个不到三十岁的沈从文的得意门生,已跻身“青年作家”行列。另一高峰开始于1980年左右,从《受戒》《大淖记事》开始,一篇一次喝彩,其散文化小说的写法,不知受到多少人喜爱,也不知对多少文学青年进行了“小说也可以这样写”的再一次文学启蒙。那时汪曾祺已经60岁。这次高潮,差不多延续到他生命之终了。1941年初汪曾祺21岁时其师沈从文致友人信中“有个汪曾祺,将来必大有成就”的预言,至此方才应验。

中间的30年,从1950 - 1979,在最好的年华,汪曾祺的创作,除人们知道的京剧《范进中举》和《沙家浜》之外,似乎乏善可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主要是不适应,不会。这种情况远不止汪曾祺一人,国统区过来的作家,差不多都很惶惑:写什么?怎么写?即使如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这样的大家,也没有写出多少有分量能立住的东西,靠的还是前二三十年的老本。汪曾祺也努力过,在他1960年右派摘帽之后,非常谨慎小心地,写了三个短篇,勉强凑足四万字,1963年1月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给出了个小册子《羊舍一夕》,是汪曾祺自1949年以后出版的第一本作品集。还在1962年春,集中首篇《羊舍一夕》送到《人民文学》编辑部时,就受到重视和好评。作家萧也牧说:“这才是小说!”,沈从文致友人信中也说:“大家都承认‘好’。值得看看”。

图:(《羊舍一夕》手稿)

是怎么个好法呢?

三个短篇:《羊舍一夕》《看水》都是写的半大孩子。《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小吕,老九,留孩和丁贵甲,都是某农科所农场的农工。《看水》单写小吕,《王全》里的王全是一成年人,不过有点偢(读若“俏”,缺心眼之意)。

汪曾祺写小说的特点之一,是不喜欢 — 照他的说法是不会 — 虚构,差不多都有原型,是他在一个地方较长时间生活之后的产物。大概就是高邮、昆明、上海、北京几处。但划为右派后,汪曾祺又曾下放到张家口的沙岭子和沽源,在农科所和下属果园,以及马铃薯研究站待了三年。既然前面几处熟悉的生活都不适宜写了,只有写写张家口的农业工人。汪曾祺挑出几个孩子和一个有点“偢”的文盲来写,大概因为他们经历简单心思单纯,不易致祸。但我以为还有一个原因是,更适合抒情。《羊舍一夕》开头写火车那一段,就纯粹是孩子眼睛里的风景。老九放羊,鞭子一扬,唱起“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亦是孩子做派。文末写 ——

四个孩子在炕上并排睡了,四个枕头各托着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

灯已经灭了。炉火也封住了。但是从煤块的缝隙里,有隐隐的火光在泄漏,而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红晖。

睡吧,亲爱的孩子。

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再写农科所这一段,才敢放心地写一些成年农工和农场的阶级斗争,写一些技术员,技师,写党支部书记和党小组长,写女大学生沈沅被打成右派所受的屈辱和老技术员早稻田、赶车工人王栓和新来的赵所长对她的同情和帮助(《寂寞和温暖》)。这里面一定有汪曾祺经历的甜酸苦辣,可六十年代初哪敢写呀?在另一篇《七里茶坊》写几个大冬天进城掏粪的农工和一群送牛进城的农民,晚上在骡马大店里睡了,也有一段抒情文字 ——

老刘起来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归在一起,上了炕,说:

“他们真辛苦!”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们也很辛苦。”

老乔一面钻被窝,一面说:

“中国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经睡着了。

这里的感喟,是《羊舍一夕》里没有的。比起孩子们的无忧无虑,这些掏粪工人和送牛农民的生活和心思要沉重得多。

《羊舍一夕》三个短篇,一写群像,一写小吕看水,一写王全其人。各有其长。论更像小说,当数《王全》,人物刻画很完整,也有冲突,有些对话很精彩。但我更喜欢的是《看水》,第三人称写一个年轻小工第一次担负看水的人物心理活动,很绝。三篇都带有从前汪氏小说的痕迹:散文化,贴到人物来写,有温情与抚慰。按照常被引用的恩格斯关于现实主义典型的小说创作理论,最好作者不要出面将自己的倾向直接说出,只需让其自然流露就好。汪曾祺不大管这一套,他不大在乎什么典型,就是喜欢站出来直接抒情,好像不抒情小说就不完整。偏偏我也喜欢这样的抒情。当人物描写已经完成,写几行抒情文字,像是龙画好了点一下睛。这倒是符合汪曾祺给自己下的定义: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不过也要指出,借人物之口的间接抒情(如上引老刘老王的感喟)比起作者直接抒情要更打动人。

三篇写于六十年代初的小说,不算汪氏最好的作品,但在当时的语境,已经是难能可贵。因为经过了改造而心有余悸,也因为被摘帽的一点小确幸,其中亦有个别的不和谐语句(作为小说来说),比如在《羊舍一夕》最后,写道:“……他们也将这样发育起来。在党无远弗届的阳光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都将迅速、结实、精壮地成长起来”。30岁之前和60岁以后,汪氏大概不会这样写吧。

这真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小心翼翼,不能越雷池半步,不求有功的但求无过。经历过那些日子的读者,不至于苛求。

作家如果是一条鱼。那么创作自由是水。对于鱼而言,得之则生,弗得则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