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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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药店廊檐下摆一个熏烧摊子。“熏烧”就是卤味。他下午来,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边是厨房,也就是作坊。一边是卧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无父母,嫡亲的只有四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的下蛋鸡的贼。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这豆腐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后来王二喂了一头小毛驴她就不用围着磨盘转了,只要把小驴牵上磨,不时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点水就行了。省出时间,好做针线。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费功夫。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得像妈,圆乎乎的脸,两个眼睛笑起来一道缝。小女儿像父亲,瘦长脸,眼睛挺大。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账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学的孩子放学,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他就来摆他的摊子。他为什么选中保全堂来摆他的摊子呢?是因为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因为保全堂的廊檐宽,柜台到铺门有相当的余地;还是因为这是一家药店,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药铺抓药的,他摆个摊子碍不着人家的买卖,都说不清。当初还一定是请人向药店的东家说了好话,亲自登门叩谢过的。反正,有年头了。他的摊子的全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做“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挨墙放着,上面就是悬在二梁上的赵公元帅的神龛,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张三条腿的高板凳(这种高凳一边两条腿,在两头;一边一条腿在当中),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 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猪头肉则分门别类的卖,拱嘴、耳朵、脸子,——脸子有个专门名词,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有几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维持。有的是逐渐地败落下来了。先是货架上的东西越来越空,只出不进,最后就出让“生财”,关门歇业。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他的摊子越摆越大,装炒货的匣子,装熏烧的洋磁盘子,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到了买卖高潮的时候,摊子外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好天气还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买他的东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烟店是个老名号,专卖旱烟,做门市,也做批发。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刨烟的作坊。这一带抽的旱烟是刨成丝的。刨烟师傅把烟叶子一张一张立着叠在一个特制的木床子上,用皮绳木楔卡紧,两腿夹着床子,用一个刨刃有半尺宽的大刨子刨。烟是黄的。他们都穿了白布套裤。这套裤也都变黄了。下了工,脱了套裤,他们身上也到处是黄的。头发也是黄的。手艺人都带着他那个行业特有的颜色。染坊师傅的指甲缝里都是蓝的,碾米师傅的眉毛总是白蒙蒙的。原来,源昌号每天有四个师傅、四副床子刨烟。每天总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边看。后来减成三个,两个,一个。最后连这一个也辞了。这家的东家就靠卖一点纸烟、火柴、零包的茶叶维持生活,也还卖一点趸来的旱烟、皮丝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挺敞亮的店堂变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无精打采了。那座柜台显得特别的大。大,而空。

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就是原来刨烟师傅刨烟的地方。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而是半个店铺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块,摆成一个曲尺形,俨然也就是一个柜台。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即以熏烧而论,除了原有的回卤豆腐干、牛肉、猪头肉、蒲包肉之外,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这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因为是桃花开时来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叫“桃花鵽”;卖鹌鹑;入冬以后,他就挂起一个长条形的玻璃镜框,里面用大红蜡笺写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羔五香兔肉”。这地方人没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从熏烧摊上买。只有一种吃法:带皮白煮,冻实,切片,加青蒜、辣椒糊,还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萝卜丝(据说这是最能解膻气的)。酱油、醋,买回来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盐和五香煮,染了通红的红曲。

这条街上过年时的春联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号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该店拔贡出身的东家拟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寿域”;有些大字号,比如布店,口气很大,贴的是“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最常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小本经营的买卖的则很谦虚地写出:“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这末一副春联,用于王二的超摊子准铺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虽然王二并没有想到贴这样一副春联,他也没处贴呀,这铺面的字号还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样的起来了。“起来”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听书。王二最爱听书。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贴告示中间,他最注意的是说书的报条。那是三寸宽,四尺来长的一条黄颜色的纸,浓墨写道:“特聘维扬×××先生在×××(茶馆)开讲××(三国、水浒、岳传……)是月×日起风雨无阻”。以前去听书都要经过考虑。一是花钱,二是费时间,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称:一个卖熏烧的,常常听书,怕人议论。近年来,他觉得可以了,想听就去。小蓬莱、五柳园(这都是说书的茶馆),都去,三国、水浒、岳传,都听。尤其是夏天,天长,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长衫,拿了一吊钱,就去了。下午的书一点开书,不到四点钟就“明日请早”了(这里说书的规矩是在说书先生说到预定的地方,留下一个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声“明日请早——!”听客们就纷纷起身散场),这耽误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这一段时间得空。第二,过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时不犹豫。王二平常绝不赌钱,只有过年赌五天。过年赌钱不犯禁,家家店铺里都可赌钱。初一起,不做生意,铺门关起来,里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柜台里身,有一个小穿堂,是供神农祖师的地方,上面有个天窗,比较亮堂。拉开神农画像前的一张方桌,哗啦一声,骨牌和骰子就倒出来了。打麻将多是社会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则不论,谁都可以来。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陈相公),替人家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愈后左眼留一大疤,小学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巴颜喀拉山”[],这外号竟传开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颜喀拉山,虽然有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王二。输赢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少。十吊钱推一庄。十吊钱相当于三块洋钱。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钱三三四,一吊钱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点赢一道,八点赢两道,若是抓到一副九点或是天地杠,庄家赔一吊钱。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时竟会下到五吊钱一注孤丁,把五吊钱稳稳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钱的抡元下到五百钱一注时手就抖个不住。)赢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两庄。推牌九这玩意,财越大,气越粗,王二输的时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买卖乔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以后他一定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来坐个点把钟。儿子大了,晚上再来的零星生意,他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了。

且说保全堂。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药店。不知为什么,这药店的东家用人,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们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轮流回家,去干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都住在店里。他们的老婆就守十一个月的寡。药店的“同仁”,一律称为“先生”。先生里分为几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是终身职务,很少听说过有东家把管事辞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会延聘一位新管事。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他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从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照例一个人单独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账、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吃饭的时候,管事总是坐在横头末席,以示代表东家奉陪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几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几家药店。保全堂的管事姓卢。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漂亮不漂亮,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饭时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头席总是虚着的。逢年过节,药王生日(药王不是神农氏,却是孙思邈),有酒,管事的举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县头一把刀,他要是闹脾气辞职,马上就有别家抢着请他去。好在此人虽有点高傲,有点倔,却轻易不发脾气。他姓许。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读法却有点特别,重音在“同”字上。他们的职务就是抓药,写账。“同事”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辞退时“管事”并不说话,只是在腊月有一桌辞年酒,算是东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请到上席去,该“同事”就二话不说,客客气气地卷起铺盖另谋高就。当然,事前就从旁漏出一点风声的,并不当真是打一闷棍。该辞退“同事”在八月节后就有预感。有的早就和别家谈好,很潇洒地走了;有的则请人翰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种,总要作一点“检讨”,下一点“保证”。“回炉的烧饼不香”,辞而不去,面上无光,身价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经有三次要被请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终于没有坐上席,一则是同行店伙纷纷来说情:辞了他,他上谁家去呢?谁家会要这样一个痰篓子呢?这岂非绝了他的生计?二则,他还有一点好处,即不回家。他四十多岁了,却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没有娶过亲。这样,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谨慎了。每逢他的喘病发作时,有人问:“陶先生,你这两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着一面说:“啊不,很好,很(呼噜呼噜)好!”

以上,是“先生”一级。“先生”以下,是学生意的。药店管学生意的却有一个奇怪称呼,叫做“相公”。

因此,这药店除煮饭挑水的之外,实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几位“相公”都已经过了三年零一节,满师走了。现有的“相公”姓陈。

陈相公脑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气粗粗的——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谁都早。起来就把“先生”们的尿壶都倒了涮干净控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到处掸土。开门。这地方的店铺大都是“铺闼子门[],一列宽可一尺的厚厚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陈相公就一块一块卸出来,按“东一”、“东二”、“东三”、“东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墙竖好。晒药,收药。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处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做“巧云”。那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桔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的、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其余的时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药。两脚踏着木板,在一个船形的铁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喷嚏。裁纸。用一个大弯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连纸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包药用。刷印包装纸。他每天还有两项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烟用的纸枚子。把装铜钱的钱板翻过来,用“表心纸”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没有人抽水烟,但不知什么道理每天都要搓许多纸枚子,谁来都可取几根,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下午,擦灯罩。药店里里外外,要用十来盏煤油灯。所有灯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摊膏药。从上灯起,直到王二过店堂里来闲坐,他一直都在摊膏药。到十点多钟,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的床下,该吹灭的灯都吹灭了,上了门,他就可以准备睡觉了。先生们都睡在后面的厢屋里,陈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铺板一放,铺盖摊开,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临睡前他总要背两篇《汤头歌诀》[],——药店的先生总要懂一点医道。小户人家有病不求医,到药店来说明病状,先生们随口就要说出:“吃一剂小柴胡汤吧”,“服三付霍香正气丸”,“上一点七厘散”。有时,坐在被窝里想一会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一张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想不一会,困了,把脑袋放倒,立刻就响起了很大的鼾声。

陈相公已经学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经给赵公元帅和神农爷烧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给这二位烧香,这照例是陈相公的事。赵公元帅手执金鞭,身骑黑虎,两旁有一副八寸长的黑地金字的小对联:“手执金鞭驱宝至,身骑黑虎送财来。“神农爷虬髯披发,赤身露体,腰里围着一圈很大的树叶,手指甲、脚指甲都很长,一只手捏着一棵灵芝草,坐在一块石头上。陈相公对这二位看得很熟,烧香的时候很虔敬。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意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点。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为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打他的多是卢先生。卢先生不是暴脾气,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药,下梯一脚踩空了,把一匾筛泽泻翻到了阴沟里[]。这回打他的是许先生。他用一根闩门的木棍没头没脸的把他痛打了一顿,打得这孩子哇哇地乱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错了!哎呀!哎呀!”谁也不能去劝,因为知道许先生的脾气,越劝越打得凶,何况他这回的错是不小。(泽泻不是贵药,但切起来很费工,要切成厚薄一样,状如铜钱的圆片。)后来还是煮饭的老朱来劝住了。这老朱来得比谁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诚梗直。他从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一点锅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对他很敬畏。他一把夺过许先生手里的门闩,说了一句话:“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

陈相公挨了打,当时没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鸣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天到保全堂店堂里来,是因为这里热闹,别的店铺到九点多钟,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账,一个学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先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店堂里来。还有几个常客,收房钱的抡元,卖活鱼的巴颜喀拉山,给人家熬鸦片烟的老炳,还有一个张汉。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却都叫他张汉。大概是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在怎样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医ト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㓦话[]。他很会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有声有色。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筋节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这也是陈相公一天比较快乐的时候。他一边摊着膏药,一边听着。有时,听得太入神了,摊膏药的扦子停留在油纸上[],会废掉一张膏药。他一发现,赶紧偷偷塞进口袋里。这时也不会被发现,不会挨打。

有一天,张汉谈起人生有命。说朱洪武、沈万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都是丑时建生[],鸡鸣头遍。但是一声鸡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山,勾一勾就是穷范丹。朱洪武贵为天子,沈万山富甲天下,穷范丹冻饿而死。他又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谁有过?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岳朝天,——两额、两颧、下巴,都突出,状如五岳,谁有过?樊哙能把一个整猪腿生吃下去,燕人张翼德,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运的,也莫不有与众不同之处。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张汉猛吸了几口旱烟,忽然话锋一转,向王二道:

“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

王二不解何为“异秉”。

“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说说,你说说!”

大家也都怂恿王二:“说说!说说!”

王二虽然发了一点财,却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诚恳地欠一欠身说:“我呀,有那么一点: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释道:“我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张汉一听,拍了一下手,说:“就是说,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

说着,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大家起身道别。该上门了。卢先生向柜台里一看,陈相公不见了,就大声喊:“陈相公!”

喊了几声,没人应声。

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一九四八年旧稿
一九八〇年五月二十日重写
载一九八一年第一期《雨花》

注释

  • 巴颜喀拉山 巴颜喀拉山脉位于中国青海省中部偏南,旧称巴颜喀喇山。返回原文

  • 饮片 饮片指的是中药根据需要,经过炮制处理而形成的供配方用的中药,或可直接用于中医临床的中药。返回原文

  • 汤头歌诀 《汤头歌诀》,古代医方著作。共一卷。清代汪昂撰。刊于1694年。书中选录中医常用方剂300余方,分为补益、发表、攻里、涌吐等20类。以七言歌诀的形式加以归纳和概括。并于每方附有简要注释,便于初学习诵,是一部流传较广的方剂学著作。返回原文

  • 泽泻 泽泻(学名:Alisma plantago-aquatica Linn. ),多年生水生或沼生草本。全株有毒,地下块茎毒性较大。可入药,主治肾炎水肿、肾盂肾炎、肠炎泄泻、小便不利等症。返回原文

  • 形容一个人能说经常用“听他一个人bái话”,但是㓦[bāi]并不是这个意思,㓦划是处置、安排的意思 。上网用bai话搜索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对应的字,这里感觉就是作者根据发音找的一个字。返回原文

  • 扦子 扦[qiān]子,指金属、竹子等制成的针状物或主要是针状的器物。返回原文

  • 建生 建生,指诞生,出生。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小生姓张 ……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返回

原文注释

  • 这地方店铺的门一般都是一块一块狭长的门板,上在门坎的里,称为“铺闼[tà]子”。返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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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祖母

祖父所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万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东大街。这两家药店过年贴的春联是祖父自撰的。万全堂是“万花仙掌露,全树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祖父的药店信誉很好,他坚持必须卖“地道药材”。药店一般倒都不卖假药,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神仙难识丸散”,连做药店的内行都不能分辨这里该用的贵重药料,麝香、珍珠、冰片之类是不是上色足量。万全堂的制药的过道上挂着一副金字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并非虚语。我们县里有几个门面辉煌的大药店,店里的店员生了病,配方抓药,都不在本店,叫家里人到万全堂抓。

祖父并不到店问事,切都交给“管事(经理)只到每年腊月二十四,由两位管事挟了总帐,到家里来,向祖父报告一年营业情况。因为信誉好,盈利是有保证的。我常到两处药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几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药的加工过程,熟悉药材的形状、颜色、气味。有时也参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药,摊膏药。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药的店员)“相公”(学生意未满师的)跟我关系很好。他们对我有一个很亲切的称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这辈子没有别人这样称呼过我。我的小说《异秉》写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自序·我的世界

从出生到初中毕业,我是在本城度过的。这一段生活已经写在《逝水》里。除了家、学校,我最熟悉的是由科甲巷至新巷口的一条叫做“东大街”的街。我熟习沿街的店铺、作坊、摊子。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描绘出这些店铺、作坊、摊子的样子。我每天要去玩一会的地方是我祖父所开的“保全堂”药店。我认识不少药,会搓蜜丸,摊膏药。我熟习中药的气味,熟习由前面店堂到后面堆放草药的栈房之间的腰门上的一副蓝漆字对联:“春暖带云锄芍药,秋高和露种芙蓉”。我熟习大小店铺的老板、店伙、工匠。我熟习这些属于市民阶层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谈话语,他们身上的美德和俗气。这些不仅影响了我的为人,也影响了我的文风。

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

施:沈从文笔下写的主要是农民,士兵,你从小在市镇上长大,你写的是——

汪:小市民,我所熟悉的市民。好些行业我真的非常熟悉。像《异秉》里的那个药店“保全堂”,就是我祖父开的,我小时候成天在那里转来转去写这些人物,有一些是在真的基础上稍微夸张一点。和尚怎么还可以娶个老婆带到庙里去,小和尚还管她叫师娘,和尚赌钱打牌,过年的时候还在大殿上杀猪,这都是真的,我就在这小庙里住了半年,小英子还当过我弟弟的保姆。

施:想到《受戒》,你说过是写你的初恋,一个几十年前的梦……

汪:不是写我的初恋,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

《菰蒲深处》自序

我写小说,是要有真情实感的,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的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但是小说是小说,小说不是史传。我的儿子曾随我的姐姐到过一次高邮,我写的《异秉》中的王二的儿子见到他,跟他说:“你爸爸写的我爸爸的事,百分之八十是真的。”可以这样说。他的熏烧摊子兴旺发达,他爱听说书……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他说的“异秉”一大小解分清,是我亲耳所闻,这是造不出来的。但是真实度达到百分之八十,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

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要有一个清楚、明确的世界观。

我解放前的小说是苦闷和寂寞的产物我是迷惘的,我的世界观是混乱的,写到后来就几乎写不下去了。近二年我写了一些小说,其中一部分是写旧社会的,这些小说所写的人和事,大都是我十六七岁以前得到的印象。为什么我长时期没有写,到了我过了六十岁了,才写出来了呢?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成熟了,我的世界观比较稳定了。有一篇小说(《异秉》)我在一九四八年就写过一次,一九八〇年又重写了一次。前一篇是对生活的一声苦笑,揶揄的成分多,甚至有点玩世不恭我自己找不到出路,也替我写的那些人找不到出路。后来的一篇则对下层的市民有了更深厚的同情。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而提高对生活的信念。如果我的世界观是混乱的,我自己对生活缺乏信心,我怎么能使别人提高信心呢?我不从生活中感到欢乐,就不能在我的作品中注入内在的欢乐。写旧生活,也得有新思想。可以写混乱的生活,但作者的思想不能混乱。

我的家乡

我小时候,从早到晚,一天没有看见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我上小学,倘不走东大街而走后街,是沿河走的。上初中,如果不从城里走,走东门外,则是沿着护城河。出我家所在的巷子南头,是越塘。出巷北,往东不远,就是大掉。我在小说《异秉》中所写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着他一起去玩。老朱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人,我很敬重他。他下水把水桶弄满(他两腿都是筋疙瘩静脉曲张),我就拣选平薄的瓦片打水飘。我到一沟、二沟、三垛,都是坐船。到我的小说《受戒》所写的庵赵庄去,也是坐船。我第一次离家乡去外地读高中,也是坐船轮船。

故乡的食物

我在小说《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鵽这种东西我在别处没看见过。“鵽”这个字很多人也不认得。多数字典里不收。《辞海》里倒有这个字,标音为(duo又读zha)zhua与我乡读音较近,但我们那里是读入声的,这只有用国际音标才标得出来。即使用国际音标标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读不出来的。《辞海手》“鵽”字条下注云:“见鵽鸠”,似以为“鵽”即“鸠”。而在鸠”条下注云:“鸟名。雉属。即‘沙鸡’。”这就不对了。沙鸡我是见过的,吃过的。内蒙、张家口多出沙鸡。《尔雅·释鸟》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错。北京冬季偶尔也有卖的。沙鸡嘴短而红,腿也短。我们那里的却是水鸟,嘴长,腿也长。鵽的滋味和沙鸡有天渊之别。沙鸡肉较粗,略带酸味;鵽肉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比鵽更香的野味。

说短

说话,不可能每一个句子都很规整主语、谓语、附加语全都齐备,像教科书上的语言。教科书的语言是呆板的语言。要使语言生动,要把句子尽量写得短,能切开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明确。平常说话没有说挺长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我在《异秉》中写陈相公一天的生活,碾药就写“碾药”,裁纸就写“裁纸”,两个字就算一句。因为生活里叙述一件事就是这样叙述的。如果把句子写齐全了,就会成为:“他生活里的另一个项目是碾药”,“他生活里的又一个项目是裁纸”,那多噜嗦!而且,让人感到你这个人说话像做文章(你和读者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写小说决不能做文章,所用的语言必须是活的,就像聊天说话一样。

草巷口

过去,我们那里的民间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炖鸡汤、熬药,也很少烧柴。平常煮饭炒菜,都是烧草烧芦柴。这种芦柴杆细而叶多,除了烧火,没有什么别的用处。草都是由乡下一主要是北乡用船运来,在大淖靠岸。要买草的,到岸边和草船上的人讲好价钱,卖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担挑了,送到这家,一担四捆,前两捆,后两捆,水桶粗细一捆,六七尺长。送到买草的人家,过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里。给我们家过秤的是一个本家叔叔抡元二爷。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约了分量,用一张草纸记上“苏州码子”。我是从抡元二叔的“草纸账”上才认识苏州码子的。现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数字,认识苏州码子的已经不多了。我们家后花园里有三间空屋,是堆草的。一次买草,数量很多,三间屋子装得满满的,可以烧很多时候。

从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经过一条巷子,因此这条巷子叫做草巷口。

草巷口在“东头街上”算是比较宽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样,是砖铺的一我们那里的街巷都是砖铺的,但有一点和别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个相当大的旧麻石磨盘。这是为了省砖,废物利用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磨盘的东边是一家油面店,西边是一个烟店。严格说,“草巷口”应该指的是油面店和烟店之间,即麻石磨盘所在处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带都叫做“草巷口”。

……

源昌烟店主要是卖旱烟,也卖水烟—一皮丝烟。皮丝烟中有种,颜色是绿的,名曰“青条”,抽起来劲头很冲。一般烟店不卖这种烟。源昌有一点和别家店铺不同。别的铺子过年初一到初五都不开门,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却开了一半铺搭子门,靠东墙有一个卖“耍货”的摊子。可能卖耍货的和源昌老板是亲戚,所以留一块空地供他摆摊子。“耍货”即卖给小孩子玩意:“捻捻转”、“地嗡子”(陀螺)……卖得最多的是“洋泡”。一个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气后就成了氢气球似的圆泡,撒手后,空气振动木嘴里的一个小哨,哇的一声。还卖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猫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纸制成麦杆粗细的小管,填了一点硝药,点火后就会嗤嗤地喷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名士和狐仙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药铺找人聊天。杨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围上他问长问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还把那把折扇拿出来给大家看。

座客当中有一个喜欢白话的张汉轩,此人走南闯北,无所不知,是个万事通。他把小莲子写的泥金折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摇头晃脑,说:“好诗!好字!”大家问他:“张老,你对杨家的事是怎么看的?”张汉轩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小莲子不是人。小莲子学做诗,学写字,时间都不长,怎么能得如此境界?诗有点女郎诗的味道,她读过不少秦少游的诗,本也无足怪。字,是至玉版十三行,我们县能写这种字体的小楷的,没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种的花别人种不出来。牡丹都起楼子,荷花是‘大红十八瓣’,还都勾金边,谁见过?”

烟赋

小说《异秉》里的张汉轩说,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鸦片)不是烟草所制,潮州烟其实也是旱烟之一种,中国人以前抽的烟实只有旱烟、水烟两大类。旱烟南方多切成丝,北方则是揉碎了,都是用烟袋,摁在烟锅里抽的。北方人把烟叶都称为关东烟关东烟里的上品是蛟河烟。这是贡品。据说西太后抽的即是蛟河烟。真正的蛟河烟只产在那么一两亩地里我在吉林抽过真蛟河烟,名不虚传!其次则“亚布力”也还可以,这是从苏联引进的品种。

卖熏烧的王二 ——大淖人物寻访录之一

上世纪三十年代,高邮东大街,从东往西有四家卖熏烧的:张大狗子、王二、“南京佬”王家、戴大网子,他们本都是傍店设摊,没有自己单独的门面,惟独王二以其性情和生意的“异秉”独领风骚,后来有了半爿店堂,但是依然没有店号,人们只记得个王二。该是王二三生有幸,他及其为人从业的情景与况味走进了年少汪曾祺的视野,刻在这位“黑少”的脑海里,并演绎为奇文《异秉》,把王二卖熏烧的牌子擦得锃亮。

王二叫王广喜,早就住在大淖河边,据他儿子讲,祖先在苏州,是名门望族,王家堂名为“十笏堂”。人们误听为“十虎堂”,王二说“笏”是“朝笏”,是上朝的官员拿的手板,祖先有十来个人做过大官,能不显赫?熟悉他家境况的人说他吹牛。有一年春上,大淖河边卖苗禽的汉子到苏州做生意,果真见到“十笏堂”的祠堂,便冒充王广喜,在苏州被同宗款待了三天。从此,王二家宗属“十笏堂”一说,便是“此言不虚”了。

王二年少没念多少书,9岁丧父,后没有再上过“书房”,靠用布兜子卖葵花、瓜子糊日子。因做生意也到书场五柳园、小蓬莱串门卖货,抑或作为站着听众听一节康幼华《三国》。于是,康幼华说书说张飞“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足足说了三天,将年少王二的魂也勾在那儿三天。像这类听书,让王二长知识,也明道理。他听“皮五瘌子”一类杂书,说书的人就交代,大凡不同寻常的人,都有不同平常的性格或习惯,比如在“方便”的时候,他们是将“大、小便分开解”的,长此以往,一以贯之,便会获益得福。说书人的这种信口戏言,或插科打诨,王二奉为箴言,从此身体力行,终生养成“大、小解分开”的习惯,并在多年后设摊保全堂前闲谈之中,多次泄露过这“异秉”。王二在1966年73岁去世前,曾同他的老儿子王蔚如讲过这类俗事。至于这种异秉是否与王二的日后发迹,买房建房、临街开“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王二与其儿子王蔚如也说不清。回首摩挲往事,只能是应了写作“物——意——文”规律的一次回放,说书者言,嫁接在王二的身上,通过汪曾祺的创作,成了极其经典的神来一笔。

王二由卖葵花而华丽转身变为卖熏烧,纯粹是生活所逼。他没有家承和师从之技,却从一开始在保全堂门前设个“方桌”似的小摊便为自己的“熏烧业”定好位,都是进口的食物,新鲜、干净、味美,所卖熏烧的品种、价格,让东大街上的大户人家和大淖河边挑箩把担的都能各买所需。那时,从王二住处,即靠近轮船码头的矮房棚户杂陈的大淖河边,到保全堂前的小摊子,最多“两箭地”。但是,从一张“方桌”似小摊,到拥有对合的一副案板、两张高凳,再到在保全堂西隔壁与源大昌杂货店合用一家门面卖熏烧,王二苦苦奋斗了20多年。在汪曾祺这位“黑少”的眼里,大淖那一汪水,有尽野之秀、尽水之美;而在王二的心中,大淖芦苇芊芊,随风摇曳,流淌着一池的寒碜与苍白,即使淖边飘荡美味的香气中,吸进去的是劳苦,呼出来的是苦劳。王二所加工的熏烧或其他食物,诸如熏烧鸭、猪头肉、蒲包肉、香肠、牛肉、捆蹄、花生米、烂蚕豆、葵花子、茶鸡蛋、茶鸭蛋、盐水毛豆,大都是“大路货”,图的实惠、方便,有时,也加工、销售一种叫“鵽”的野味,不算多,那是用包孕过月色的干荷叶包上一份奇香和雅致,让人佐酒怡情。平素,大淖河边有脸面的人家如毛家草行、蒋家炕房也很少买熏烧肉下酒。只是谈生意了,才买几样头待客,那些卖苦力的一群,常买的是茶鸭蛋、烂香豆、花生米,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伫足看看闻香的一族。要知道,王二家的五香花生米也要经过热水过、香料拌、捂一夜、再晒干,然后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成,似乎他家的花生米香味不一般。他家的蒲包肉也有名气,都是王二的老婆蒋国章一手加工,从选“后坐”、“前夹”、肥瘦的4:6比例,到五香、葱、生姜、黄酒、虾籽等配料的掌握、操作,王二只是看、闻、尝、说,而从进货到出货,蒋国章是“一条龙”负责到底。其时,最忙的最费神的是王二,他不仅要划算适销对路,还要“算计”家里最多11人的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每天,当他家开门后,常常可见到一位穿着布衫的“大先生”(即居住在大淖河边的韦子廉先生)从门前过,去学堂教课,这时王二的儿子们及后来的媳妇已经拣花生、剪蚕豆、淘芝麻(以备磨麻油)了。傍晚,王二家的人也会看到“大先生”不徐不疾地走向附近的他住的小屋。偶尔,也会见到“大先生”手捧一包王二家蒲包肉悠闲走过去,却很少与王二家人说话。待到后来,王二发财了,就在草巷口北段靠近阴城(又叫土城)的地方买了有空地的房子、又建了屋。本来是衰草枯藤、野葛荒榛、野兔出没的地方,因为王二连家作坊迁到这里,便增添了许多生气和馥郁。草巷口,实际上是一条有头无尾的巷,巷头位于东大街、巷尾却消融在阴城和大淖河的芦苇丛中。这里的苇从绿到黄、从旺到枯,都摇动着世人的艰辛,也摇曳着水上的大淖。

已经是温饱无虞的王二一家仍然过着清贫、俭朴的生活。王二从小就过的苦日子,吃的与卖的是两码事。外人见到王家的男女老少常是白皮嫩肉,常以为他们是将熏烧当饭吃,才滋养得特好。谁也想不到,王二家后来家里已有“米折子”存很多米,他家还常吃菜粥,夏天早上忙得早,一根油条两人分着吃。只有王二“特殊”,在粥锅里为他准备好布袋子装的“饭”。晚上打烊时间迟家里要送“接顿子”,那是菜粥里放十个或十五个茨菰。在家比较娇惯的五儿子王蔚如送过去,母亲当即关照:不能偷吃茨菰,碗里的茨菰个数是个定数,他是数着吃的。全家人要到腊月二十四以后,才能吃到茨菰烧肉。平常儿子有时闻香嘴馋得难过,母亲宁可让他到吴大和尚饺面店下一碗饺面“刹馋”。

在草巷口新居新作坊,生意做活了,名气做大了,对家里人吃家产的熏烧,“禁令”依旧,闻香依旧。当时的大门,平常是常关着,除了谈生意是没有什么人串门的。王二有个“小心眼”,“大船还怕小漏子”,不能让外人进门随手拈吃连带。一年到头,王二抠得很紧,到了年关,他想起了大淖的乡邻,因为“四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的大淖水,连结着大淖小淖,连结着东家西家,因为水的喧哗,情的携手,邻里间互通有无,守望相助了多少个春秋寒暑。于是,王二也学着汪曾祺的祖辈,年关岁晚向穷苦的人发“米条子”。王二领着儿子王蔚如拎个马灯、或提个灯笼,在大淖河边发放到郑家米店取米的“米条子”,多的一斗,少的五升,一个晚上跑个七八家。王蔚如认为其父其事,动机不是作秀显富,而是积德修名,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和慰藉,当时自然不能与汪家比“施舍”惠人,却可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十笏堂”福荫绵延的祖宗。

读后感

我二舅舅是乡下的中医,他家的诊所就开在城连墟村。墟通圩,赶圩的地方,那里每逢一四七赶圩。当时舅舅家的门就是汪老说的铺闼子门,也就是一块一块黑黑的门板,每块门板大概有半米多宽。这种门在我小的时候还能看到,现在的铺面都是卷帘门了。舅舅除了看病也卖药,我记得诊所柜台的后面就是已一排药柜。上面有很多小柜子,前面贴着白色的标签。舅舅看开完的药方后一般是我舅妈去拿药。药很轻,各种药材都是以钱作为单位的,需要用一个很小的戥子才能称出来。我也见过舅妈她们碾药,就如文章描述的,一个像船形状的槽子,坐在凳子上,两脚踩着一个圆的轮子一样的东西,就像踩单轮车一样的把药材给碾碎了。药材也经常需要拿到屋顶上去晒,他们都是用头顶着一个大筛子爬楼梯,就像文中陈相公那样。